等震惊稍稍淡下去一些,朱颜转眸见袁凛并没有刁难的意思,心下稍安,试探地问道:“你的意思是……因为诗稿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心境,所以才要烧去?”顿一顿,她戳着自己的下巴摇头,喃喃低语,“宣清是觉得,她不是自尽,对不对?”
诚然,若是自毁容貌,子规为什么要一手扶着纱幔,一手去划自己的脸?还有,那一柄刀子又在哪里呢?
这里本就疑点重重,而且朱颜觉得,一个能够从风月之地嫁入官宦人家,又带着小女儿重新流落到原点生活下来的女子,这大约是极有见识的一个人,不应该这么轻易想不开,虽然也不排除她此前一直是在隐忍,如今得知女儿跳脱了苦海,觉得自己也应该解脱了才如此行事,但朱颜还是觉得可疑。
“袁公子。”一个厚重圆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周融一身青色的常服,孤身而来,进了屋内,他又转过来向朱颜一揖,“朱姑娘也在此。”
“这么早就急急唤您前来,真是十分抱歉。”袁凛向他微微颔首。
“您还没吃早饭?”朱颜想到天色确实还挺早,一时嘴快问了出来,看到袁凛蹙眉扫了她一眼,急忙敛眉下去,暗自责怪自己莽撞。
虽说从前解剖课上的多了,哪一日起迟了带着早饭一边在解剖室里啃一边看老师实验也是有的,但古人对生死之事还是看得很重的,就算真有人能忍下来在尸体边吃些东西垫肚子,也会被认作对死者的大不敬吧?
“阿颜方才被吓着了,这会儿还没有缓过神来。”袁凛轻轻一笑为她敷衍过去,随即引着周融往停放尸身的地方过去。
朱颜趁着他们背过身时,冲着袁凛不满地吐了吐舌头,一扭头,却见关河守在廊外,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禁脸上一红,急忙也蹭了过去。
周融拧着浓眉看那女子,一身天青色的中衣上面溅了不少血点,以双肩和胸前为多,下裳部分只有些微几点,若不细看绝不至发觉,女子那玉白的颈子上确有一痕紫红的缢痕,看颜色和面上的血迹,想来她死去的时间并不长。
“公子方才遣人急急唤了老朽前来,还点明勿唤仵作一道,是因为……?”
“您应当知道,此人的身份……”袁凛从袖中取出一件用棉布裹着的东西交给周融。
周融打开来,里面是一柄沾了血的短匕,除了锋利精致外,柄上的一个细细的刻字在第一时间吸引了他的注意,看清后,他随即掩上棉布,神情有些僵硬,看着袁凛会心地点了点头,“多谢公子提醒,那么以公子之见,此事应当如何了结?”
“您再看一看此物再做定论不迟。”袁凛取过那封信递与他。
那匕柄上刻着的正是一个小篆的“徐”字,再配上如此精致繁复的花纹,不用想也知道,这是当年前朝赐予那位徐将军的东西,此物出现在此,必定与徐府有着脱不了的关系。而这江南一带有名的琴娘子规的来历,他过去也有所耳闻,这一次多半是同当年朱衡的妻妾之间的纷争有关。
又听闻徐府此次有意通过联姻重回京中,往后家势只怕更要大起来,既然他们有恃无恐地将证明身份的东西留在了这里,大约便是在提醒不要追查此事,自己何苦淌这一趟浑水?
周融又看了一回子规的“遗书”,很是作态地点头赞叹,“矩之先生果然是高风亮节,连家中侍妾都如此节烈。”说了几句,又忽地想起袁氏乃是变节之臣,自己这一番话原是说者无心,却保不定听者有意,拿着信纸的手不觉一颤。
袁凛浑若未觉,低低一笑,“您也是这般想的?这样也很好,我同阿颜先回去,午后再遣人往您衙中认领尸体。”
朱颜一直细细观察着子规身上的那件中衣样式,觉得说不出的熟悉,不想一抬头,袁凛竟说要走了,情急之下急忙伸手扯住他衣袖。
“怎么了?你还未吃早饭,该饿了。”袁凛反手带住她的衣袖。
“我想问一件事。”朱颜抿唇,转头去找那个小丫头,“你可记得这位子规……姑娘,平日都在这一套中衣外搭配什么衣物?”
“唔,似乎是一件雨过天青的薄袄,胸口的地方有一串紫藤的,下面多半是配上白色碎花的花青百褶裙,这是子规姐姐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小丫头越说越详细,一拍大腿,“对了,我记得姐姐每次穿这一套衣衫,都是去奏《谪仙怨》的时候!”
《谪仙怨》,又是这曲子……
朱颜扶住额头,琴曲、向妃、画像、亡国、子规……思维忽地打了一个结,亡国?子规?子规啼血可不就是悼念亡国吗?难道她的名字是这么个意思?
还有这个小丫头描绘的那套装束,与自己那口箱子中收着的一套华丽的半旧衣衫极为相似,她记得徐绸珍说起过,那些衣衫是父亲的爱妾之物,是不是就是这子规的东西?
袁凛见她只顾出神,向周融使了个眼色,随即拉着她走了。
“想什么呢?”袁凛带她从后面的小门登了车,见她还在思索,伸手在她面前轻轻一晃,“回神了。”
“我只是在想……我……”朱颜摇了摇头,“算了,这件事情一会儿回去了再说。”
朱颜苦恼地揉了揉额头,窦安那孩子也不知道恢复过来了没有,今日又得打叠起精神去安慰朱绮,自己反倒是连叹惋难过的时间的都没有了。
“其实我刚才检查过那具尸身了。”袁凛坐下来,伸手去煮茶。
朱颜挡住了他,熟稔地取出小木炭,打了火石燃起红彤彤的火光,一边不紧不慢地倒水、添茶,不时抬起眸子瞥他,“你既是碰过,还是我来煮茶罢。”
“……你失忆过,这却没有忘吗?你才五岁的时候便能煮得一手好茶。”袁凛敛眉看着她,像要从她深掩的眸子里看出点什么。
“有些东西,除非死了……”朱颜一噎,低低笑了,“或许连死过一回都不会忘了。”
袁凛默了一默,岔开了话题,“方才我检查那子规姑娘的尸身,发现她脖子上的缢痕的确是八字相交。”
朱颜咬了咬下唇,她学的不是法医,却在医学史这门课上学过宋慈的《洗冤集录》,里面重要的一点,就是以缢痕的“八字交”和“人字交”来判别一个人究竟是自缢身亡还是被人勒死后伪作了悬梁的样子。这样看来,难不成子规真是自缢身亡?可袁凛方才的意思,不是说……?
“她应当是被人下了什么药物。”袁凛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药……?”朱颜眨了眨眼,在这江南小镇,除了自己和袁凛,难道还有人会对制药有兴趣?想来想去,忽然模糊地记起了一件事,自己都被吓得一个冷噤。
“别怕,我不会让她伤到你。”袁凛安慰地拍了拍她。
朱颜定下神,埋下头轻轻一叹,“你知道我想到了谁?”
“徐绸珍。”袁凛握住她轻颤的手,以防她将壶中的滚水洒落出来。
“她……她……”朱颜闭了眼,细细回忆。
第一次提起毒,似乎是那日徐绸珍教她认识草药一年蓬的时候,徐绸珍那时候说起,这东西捣烂了对解蛇毒十分有效。
第二次是白蘋在徐府中毒那次,她只能模糊判断出白蘋是中毒了,袁凛和徐绸珍却都一下子辨出了所用乃是乌头,看来徐绸珍在这方面的造诣远比自己来得高。
“若果,你想杀她,又得做出一副是自尽的样子,你……你会怎么做?”朱颜颤声,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茶水滤入公道杯。
“这很简单。”袁凛挪近了她,低声笑了笑,“只需先用一些致幻的药物,让子规失去抵抗的能力,却不至死去。”
“看室中的情况,应当是以焚香的方式下的毒,那时候子规已经除了外衣,只着中衣打算就寝,但是听到了声响,她又折返过来,撩起纱幔想看个清楚。”
朱颜面色发白,他说的就像亲眼见了一般,声音越发地颤,“那……那后来?凶手就是这个时候上前划破了她的面颊?”
“不错。”袁凛敛起眸子,那几刀下手都极重,有的甚至在颧骨上撞出了深深的口子,下手的人实在是心狠,或是对子规恨得厉害,“一个人就算种了致幻的药物,受到这么严重的伤害,一定也会反抗,但凶手显然用药将她立刻弄晕了,然后立刻将她悬上了房梁,造成自杀的现场。”
“……可是,那封遗书呢?”朱颜眨了眨眼,“我记得那个小丫头说确是子规的笔迹?”
“笔迹是可以学的,若不寻到本人的笔迹亲自对比,你能确定真是她亲手所书?”袁凛摇头。
朱颜恍然,“所以,将诗稿和书画焚去,也是出于这个考虑?那么,书信肯定是凶手写的,找人比对一下不就知道了?”
“倘凶手平日给人留下了不会写字的印象呢?”袁凛抿唇。
朱颜噎住了,是啊,倘若凶手平日从不写字,谁能怀疑他呢?
“你……你还是觉得是我母亲做的?”
“证据就是如此。”袁凛接过她递来的闻香杯,“你不愿意相信事实吗?”
朱颜低头去闻清雅的茶香,水汽扑面而来,她觉得自己眸子里也结了一层雾气,倏地落在杯中,溅起了一点涟漪,“我想听她亲口承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