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丹菲就发起了高热。
婢女们照着太医的吩咐,不断用浸着冰块的冷水给她擦拭身子。丹菲烧得浑身发红,嘴唇皲裂。不论旁人怎么摆弄她,她都无知无觉。
“我来。”崔景钰于一旁静坐良久,接过了婢女手中的帕子,给丹菲擦身。
阿诗退到一边,忍不住小声啜泣。阿礼用力搂了搂她,擦去了她的泪。
崔景钰目光充满柔情,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尊易碎的物价珍宝。丹菲胸前伤口狰狞,崔景钰却视而不见,一遍遍地用冰水擦着这具他拥抱亲吻过无数次的身躯。
“只要能熬过今夜的发热,曹夫人就会没事了。”医女道。
崔景钰俯身,口含着汤药,一点点哺进丹菲口中。丹菲还能吞咽,将药汁吞了下去。
“坚持下去,阿菲。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
李隆基遣了宫人过来,守在外面,每个一个时辰,就向他汇报一次。段义云入夜后也来了,在屋外守了许久。
“我还不敢告诉阿锦。”段义云低声道。
崔景钰道:“因为你,阿菲和锦娘之间,似乎有一些隔阂。”
“是阿锦想多了。”段义云道,“我对阿菲……她就是我的亲妹子。”
“将军?”有侍卫寻来。段义云见有军务召唤,又不得不走了。
屋内一片静谧。灯光朦胧,照得人影分明。
崔景钰握着丹菲的手,依着屏风坐着。窗户敞开,夏夜凉爽的山风吹进屋内。从他的角度,可以望见窗外天空中的繁星。
夏夜星空绚烂,银河如带,亿万星辰无声地闪烁。新光诞生,旧光陨落,更换交替,生生不息。
“阿菲……”崔景钰启唇,悄声道,“对不起,我不该朝你发脾气的。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人们总觉得,亲近之人,总是会无限地包容和原谅自己。而这分纵容,会让他们变得肆无忌惮,作出许多失控之事。可是既是最亲之人,又怎么舍得将之当作发泄怒火的对象呢?”
丹菲沉沉昏睡,无知无觉。
“整个事中,你没有半点错。而如今,你反而是受害最深之人。我一想到今日早晨的事,就悔恨莫及。阿菲,给我个机会,让我补偿你。”
崔景钰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近乎呓语。
灯火摇曳,屋内忽然暗了下去。
崔景钰感觉到有人把手轻柔地搭在他的肩上。他转过头,就见丹菲正跪在他身旁,巧笑倩兮地看着他。她还穿着今日出门时的那条绯色的纱裙,发髻上别着一朵牡丹花。
“不……”崔景钰呢喃,死死抓住她的手,“不!”
丹菲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你也别自责了。”
“不!”崔景钰大吼,一把抱住她。
丹菲的笑容悲伤而充满怜悯,伸手推她。
“你想好了。”崔景钰目光阴鸷,“你一走,我就随你走!你想好了?”
丹菲一愣,摇了摇头,“你不能……”
“我说到做到,曹丹菲!”崔景钰咬牙切齿,用尽全身力气,“你走后,我绝不独活!”
丹菲惊愕的看着他,泪水顿时涌了出来。
“郎君?”
崔景钰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倒早床榻边,还紧紧握着丹菲的手。而窗外,已露出一抹天光。
他回过神来,立刻向丹菲望去。
丹菲依旧在昏睡着,气息平混。崔景钰伸手摸了她的额头,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退烧了。
七月三日,烈阳高照,炙烤着大地。
屋外一丝风都没有,蝉在枝头有气无力地鸣叫着。宫人都躲在阴凉处歇息,唯有站岗的禁卫依旧头顶烈日,被晒得汗流浃背。
马蹄隆隆声中,李隆基领着十来位将臣,披坚执锐,由三百军士簇拥着,朝虔化门奔来。
门卫见状,忙不迭放下长戈伏地叩首。李隆基看也不看他们,径直策马冲过宫门。
段义云于马上高呼:“圣人召左羽林大将军常元楷、知右羽林将军事李慈来见!”
军士们面面相觑,皆在叱喝下退散开。
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武将快步奔来,还未来得及叩拜,李隆基便喝道:“斩!”
这一声令下,为一场屠戮拉开序幕。
段义云大喝一声策马上前。常元楷还未反应过来,刀光就已逼近脖颈。他双目圆瞪,生命最后所见,是天旋地转,是自己的身躯扑面而来。
李慈慢了常元楷一步,刚从游廊中走来,见状大惊,顾不得那么多,转头就跑。
崔景钰身穿戎装,搭弦拉弓,箭矢穿过李慈后心,自胸前射出。
随行的军士们爆发出一阵响雷般的叫好声!
李隆基满面红光,高声喝道:“常元楷、李慈勾结太平公主,意图谋反。朕今日诛之。尔等可有不服者?”
地上,常元楷的尸首淌了满地鲜血,李慈的尸身也被军士拖了过来,丢做一堆。两名武将高官,眨眼就被杀去。满庭军士官员回过神,明白圣人同太平公主争斗多年,如今终于先一步出手了。
有数名机敏的官员反应迅速,立刻噗通跪倒,叩首高呼:“圣人英武!臣等誓死效忠圣人!”
李隆基威仪横扫四方,一派天子一呼百应。场上众人成片跪下,俯首高呼。
“陛下英明——”
高呼声如声浪一般传开。消息迅速传向中朝各部,击出一片混乱。段义云领着军士冲进中书省,文官不让不及,武官若有阻拦,便被斩杀马下。
“何人胆敢杀朝廷命官!”萧至忠出门大喝,“我乃大堂宰相,尔等武夫休要放肆!”
段义云于马上冷笑,“我奉圣人之命而来。宰相萧至忠、岑羲、窦怀贞结党作乱,欲谋反篡位。天子有命,杀无赦!”
萧至忠大惊,正欲再辩解。段义云已一声令下。军士大吼着冲上来,长刀齐下,就将他砍杀在地。
岑羲本同萧至忠在屋中议事,听到段义云的话,奔出来想劝,却是正撞见萧至忠惨死的一幕。他吓得跌坐在地,狼狈地往后爬去。数名军士追上来,又几刀将他刺死在门槛边。
“将军!”一名军士奔道:“薛稷收捕,窦相逃了。”
“追!”段义云调转马,领着士兵们浩浩荡荡而去。
军士们如狼虎一般横冲直撞,追捕太平一党的官员。稍有抵抗者,便被当场斩杀。马蹄踏过,尘土飞扬,整个中书省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这又是怎么了?”上皇被宫婢扶着,气喘吁吁地走出来。
郭元振拱手作揖,恭敬道:“上皇请勿担忧。宰相窦怀贞作乱谋反,皇帝诛之罢了,并无他事。上皇还请好生歇息,保重龙体。”
上皇心中却是知道究竟是为何事,担忧道:“太平如何了?”
窦怀贞道:“皇帝已派官员去传太平公主问话了。”
上皇叹道:“既已诛了窦怀贞,便不要再伤太平了。”
窦怀贞漠然道:“上皇放心。皇帝自有主张。”
上皇深深看了他一眼,露出疲态,无可奈何地回了殿中。
崔景钰领着一队军士奔至太平公主府,就见大门敞开,府中家奴胡乱奔走,正是乱作一团。
崔景钰直接策马闯进了公主府中,朝着正堂冲去。家奴略有阻拦,就被军士推倒。
正堂之中,屏风翻倒,器物滚落一地,四处狼藉。崔景钰大步走进来,就见薛崇简一身鞭痕,唇角淌血地匍匐在地上。方城县主正抱着他大哭。
“崇简!”崔景钰去扶。
“我没事。”薛崇简抹着泪,“母亲将我鞭挞了一顿,而后听说圣人动手了,便丢下我走了。”
“她去南山佛寺了!”方城县主尖声叫道,“我听到她身边管事说过,以防万一,就去南山广恩寺里躲避。她同住持交情好,说那住持会收容她。”
“别说了。”薛崇简痛苦地闭上眼,“景钰,我知道了尊夫人的事。我……母亲对不起你。只求你,不要……”
崔景钰冷声道:“我负责抓她。杀不杀她,是圣人来决断的。”
薛崇简无话可说,只得掩面落泪。
崔景钰体谅他的为难,也不再勉强。幸而薛崇简自己有国公府。崔景钰命军士们将他们夫妻俩送回国公府,而后将太平公主府封了。
正午日头最烈之时,一队车马朝着南山狂奔而去。
太平公主坐在马车之中,车中同行的婢女惶恐哭泣,而太平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仿佛她并没有经历一场失败,仿佛她并不是正在逃亡的途中。
她的衣袖上还有星星血迹,是她先前狂怒之下鞭挞薛崇简所留下的。
这个儿子,是她所有儿女中最聪慧可爱的一个,却是那么倔强,一直同她政见相左。明明是她肚子里掉出来的肉,却是对李隆基忠心耿耿。
现在想来,他果真聪明,给自己选择了一个会最终获胜的君王。
只是,有她这样的母亲,纵使薛崇简再忠心,也再难得重用。不过好歹他能活下来。不像自己其他的儿子,如丧家之犬一样正跟着自己逃命,不知前景如何。
繁华的长安城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太平公主在晃动中望去,忽然觉得这座她出生、成长、度过一生的都城,竟然那么陌生。似乎因为她总是置身其中,而极少从城外仔细打量她的缘故。
高耸的城墙,冰冷的城门。繁华落幕后,这座城,竟然那么像囚牢。
她这是输了吗?
太平想着。若是母亲在天有灵,看到今日这一幕,不知会说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母亲最完美的继承人,时至今日,她都这么认为。只是她低估了李隆基。他经历了母亲惨死,多年幽禁生涯,目睹了韦后乱政。他纵使再爱女人,对她们的纵容,也是有限度的。
他是一个经历磨砺而成长起来的君王。他同时也是朝臣世家们乐意拥戴的,一个男人。
“母亲……”太平公主呢喃着,“我们女人,就真的只能走到这一步吗?”
耳边只闻婢女的哭泣,和马车奔跑的嘈杂声。
则天皇后英灵已远去,不再能庇佑这个她最宠爱的小女儿。
到了寺门口,太平公主从容地下了车。随行的儿子家奴人人面色惶恐,唯有太平公主气定神闲,气度优雅,仿若并不在逃亡,而是如往常一样进山来礼佛罢了。
“母亲……”一个儿子哽咽道。
太平目光凌厉地扫了他一眼,“我往日教你的,你都学到哪里去了?还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定输赢。等我真的死了,你们再哭不迟!”
她通身大唐公主的盛气,令儿子们说不出话来。
住持惊讶地迎出来,“不知公主莅临,如此匆匆,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平公主优雅矜持,道:“圣人要杀我,特来求住持庇佑。”
住持哪里料到有这等事,登时瞠目结舌。
“住持放心。”太平翘首向北望去,幽幽一笑,“不出三日,就会有个结果。若圣人派兵上来索人,我也定不会让您为难。”
次日一早,一队兵马开进南山,顷刻间就将寺庙包围得水泄不通。
崔景钰下了马,马靴跨过高高的门槛。住持早就等候多时,见了他,躬身行礼。
崔景钰抱拳回礼,“打搅大师清修了,还望您见谅。”
住持领着他去了后院,而后告辞而去。
崔景钰站在一间居士的厢房外,朗声道:“公主,臣奉圣人之命,请您下山,进宫问话。”
太平公主端坐屋中榻上,身边围绕着瑟瑟发抖的几个儿子。她仪态端庄,妆容已重新打点收拾过,依旧美艳的容颜不见悲喜,整个人仿若一尊观音像。
“崔侍郎,尊夫人可还好?”
崔景钰目光冰冷,道:“托公主之夫,内子尚在昏睡之中。”
太平唇角轻勾,“曹夫人有勇有谋,忠心可嘉,是福大命大之人。过了此劫难,将来定有后福在等着她。”
“谢公主吉言。”崔景钰冷声道。
太平看了看身边众人惶恐的模样,不禁摇了摇头,“长安城中,情形如何了?”
崔景钰道:“今日早朝,上皇下诏宣布窦怀贞等罪状,薛稷、王晋、崔湜、慧范等皆令处死。封太平公主府第。上皇亦将军国政刑诸事,全部交与皇帝处分,自己退居太极宫静养。如今,皇帝已是完全亲政了。而公主您,也该回去对上皇和皇帝有个交代了。”
“交代?”太平公主不禁哼笑,“成王败寇,有什么可说的?阿瞒小儿是想看着我回去,声泪俱下的求他饶我一死?那他是做梦了!”
崔景钰道:“公主,愿赌服输。您已败了。”
太平公主沉默良久,道:“我欲礼佛,暂时不能同侍郎下山了。”
“无妨。”崔景钰不以为意,“公主确实该好生想想,该如何安排之后的事了。”
后事么?
太平看着儿子们狼狈的哭态,倨傲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缝,随后垮塌,所有的矜持和强势都粉碎成了齑粉。她一瞬间就像老了十岁,一直笼罩着她的光彩迅速黯淡了下去,让她从一位贵妇,变回了一个年届半百的妇人。
终其一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