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音社原定的集会时间是十月十五下元节那天。
文笙来到长晖,在厉家住下已经是十月初六,这前后有许多羽音社的成员为了一睹那神秘曲谱赶到了邺州,同时长晖县城也涌入了不少原本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人。
厉建章为此私下里找过了召集人高祁,高祁听说竟然连东夷奸细都知道了,还惦记着要来参加,深感事态失去控制。
他思来想去,想出了一个在文笙看来有些掩耳盗铃的办法,希望以此来转移外人的注意。
双十前后,长晖开始流传一个消息,照磨官沈德鸿沈大人最爱的一株细叶寒兰开花了,这株寒兰是沈大人亲手从山里寻到带出来的,养了一年多,仔细栽培,精心呵护,如今终于开了花,有幸见到的人都说这株兰叶型隽秀飘逸,花姿清雅,宛如绝世美人。
沈大人自己也非常得意,遍邀现在邺州的高人雅士,于下元节这天齐至他的庄上赏兰。
如此一来,羽音社的乐师们适逢其会,都在受邀之列。
沈德鸿出身名门,平素没什么架子,结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那天到场的人必定不少,羽音社的乐师夹杂其中,非要说他们赶到邺州,乃是提前得了消息要来参加寒兰会,也勉强说得过去。
到时就连他们的子侄朋友都可以带去,更不用说那些别有用心想着参合羽音社集会的人。
好奇心大的可以亲自到场去看嘛!
就连厉建章都没料到高祁突然来了这么一手。
他想不通高祁是怎么说动的沈德鸿。
不管怎么说,厉建章和戚琴的想法相同,一直不参与羽音社内部的派系之争,沈德鸿虽然人在官场,却只是个小小的照磨官,到那天厉建章是肯定会去的,不但去,还要把文笙也带去。
要带文笙出门,穿戴就不能太寒酸了,厉建章叫人给文笙找了几身男装,适合她细瘦的身材,料子和厉建章自己身上穿的差不多,都是看上去不起眼,真正价钱死贵的那种。
文笙穿戴起来,假称是厉建章的侄子,等到了下元节那天,跟在厉建章身后一起去沈家赏兰。
沈德鸿宴客的庄子距离厉建章家只有数里,乘坐马车片刻即到。
这时候沈园里已经人影散乱,颇为热闹。
二人一路进来,不少认识厉建章的都上前和他打招呼,文笙跟在后面记人,能叫厉建章停下来认真应酬对答,甚至说几句肺腑之言的,十九是羽音社的成员。
时值初冬,沈园虽已精心装扮过,还是稍显萧索。
青石路两侧栽着腊梅秋菊,再远处许多夏秋曾经茂盛过的花树只剩下蜷曲的叶子和褐色的藤蔓。
园子正中搭了个硕大的花棚,里边便是此次大出风头的几株寒兰。
开花的细叶寒兰放在正中最高处,花葶高出叶片,亭亭玉立,上面错落盛开了五朵深紫色的兰花,萼片纤细,花瓣染着些许斑点,远观如停落了五只狭翅紫蝶,说不出得清秀可人。
满园都是这株寒兰浓郁的花香。
厉建章在花棚附近找到了高祁,主人沈德鸿正陪着他赏兰。
高祁是个体态臃肿的大胖子,一见厉建章便伸手将他拉住,热情地道:“厉老哥来得正好。快来看看沈大人的爱兰。”
这等场合,到得稍迟是自恃身份,太晚的话,就变成了失礼。
厉建章一路过来,没见到张寄北和他的支持者,便猜到张寄北不愿应酬官场中人,今天不会现身了。
三人寒暄几句,沈德鸿注意到跟在厉建章身后的文笙,含笑道:“厉先生,这位是……”
“这是我的一个世侄,带他来见见世面。这位是沈大人,这是高世伯。”
文笙随着厉建章的介绍上前一一行礼。
沈德鸿没有当回事,高祁却一听便知道这就是厉建章之前所说,来为戚琴送信的那个小姑娘。
他冲文笙点了点头,胖胖的脸上五官挤成一团,看上去格外和蔼可亲,笑眯眯地道:“一路辛苦了。”
沈德鸿闻言诧异地瞥了高祁一眼,不过他向来洒脱不拘小节惯了,随即便将高祁这句莫名的话丢在了脑后,笑对厉建章道:“今日我这里到来了不少出色的年轻人,刚才我还和高先生说,长晖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他们都是慕名冲着你们几位大家来的,呆会儿要么你,要么高先生,可要不吝当众露上一手,叫大伙饱饱耳福不要空跑一场啊。”
文笙暗忖:“敢情今天这寒兰会还有不少节目。这位心里一清二楚,知道自己此次是被高祁拖出来做了挡箭牌。”
厉建章呵呵一笑:“有‘潮汐鼓’高祁在,哪里轮得到在下献丑。”
他今日只打算瞧瞧热闹。
沈德鸿无所谓,回头招呼不远处的两个年轻人过来。
高祁趁机悄声知会厉建章:“我和沈大人商量好了,今日要闹个大动静出来,临时起意,没有来得及提前同你说一声。”
虽是小声说话,文笙就在旁边,听得很清楚。
只见厉建章微微蹙眉,望向高祁的目光中露出了询问之意,但这时候沈德鸿已经把外人喊了过来,两人不方便再多说。
沈德鸿招呼过来的这两个年轻人十分面生,不要说文笙,就是厉建章也是初次见到。
两人看穿戴很寻常,一个穿了件藕荷色的团花直裰,腰垂香囊玉佩,头发乌黑浓密,头顶簪了根白玉簪,这身装扮并不矜贵,可配着少年端正的五官,温和的目光,明明初冬天气已经有些寒冷,看着此人却莫名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按说这少年风姿气度如此出众,和他走在一起的人算是非常吃亏的,会受他压制,被旁人忽视。
可此时边上这一位恰恰是个例外。
那年轻人穿了件雪青色的长袍,袍子上隐隐绣着云纹,身上清清爽爽无一修饰,可就是这样,一但众人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短时间之内就很难移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年轻人五官生得实在是太出色了,加上他身姿修长挺拔,今日在场的人大多对美有一种极致的偏好,不然不会为一株寒兰所吸引,难得看到一位毫无争议的美人,他,他,竟然是个男的。
虽然把一个男子比做兰花不大合适,文笙还是不由自主地往那株细叶寒兰上瞥了一眼,诡异地生出一种人如寒兰的感觉。
沈德鸿笑道:“来,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一位就是我刚才和你们俩提到的厉建章厉先生,我们邺州的瑶琴大家。”
两个年轻人都是面色一肃,恭敬持晚辈礼。
沈德鸿拍了拍那穿藕荷色直裰少年的肩膀,亲切地道:“这位姓姚,名华。”又笑指那穿雪青色长袍的年轻人,“这一位姓钟……”说到名字的时候迟疑了一下,竟是突然想不起这俊美无俦的年轻人叫什么来。
还未等他露出尴尬之色,那姓钟的年轻人已经自然而然接上去道:“晚辈钟天政。久闻厉老先生大名,今日终于有幸当面聆听教诲。”
厉建章不知这两个年轻人底细,打了个哈哈:“太客气了,教诲不敢当。传闻多夸大其词,哈哈,过了今日,不要骂老夫欺世盗名就好了。”
高祁早认得那姚华,知道他是知州大人的远房亲戚,却不打算告诉厉建章,在旁笑道:“老厉你这话可实在是太自谦了,叫我们这些人脸都没地方搁。”
沈德鸿拍拍脑袋,歉意地笑了笑:“正好厉先生带了位世侄过来,你们年轻人多多亲近,旁的不说,这么站在一起,真真是赏心悦目,叫人看着就心情大好。哈哈。”
说罢,他转头去与高祁商量一会儿的行事。
原来定下这寒兰会之后,高祁便提意要借今日之机,筹集一笔钱款,用来周济白彰等地饱受战乱之苦的老百姓。
两年前东夷人联合海寇进犯大梁沿海,攻入了白彰等地,虽然最后被纪南棠带兵剿灭,却已经给这几州的百姓造成了灭顶之灾。
朝廷也多次派人赈济过,但繁华之地已经变得十室九空,那点钱粮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高祁极力促成此事,是觉着羽音社的成员大多像他一样身家丰厚,出点儿钱不痛不痒,传出去却可以在民众中落个好名声。
至于那些居心叵测,非要凑上来赶热闹的,也要叫他们知道,羽音社的便宜岂是那么好占。
这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沈德鸿自然乐得成全。
他们几个长者一旁商量事去了,剩三个年轻人也不好干站着。
姚华含笑对文笙拱了拱手:“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他和钟天政都是十七八岁,接近弱冠的年纪,文笙本来便小,一作男装打扮看上去也就刚刚束发的模样,叫一句“小兄弟”自觉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文笙客气回礼:“在下姓顾,在家中排行第九,叫我一声顾九就可以了。”
姚华还待说话,一旁的钟天政突然横插进来:“咦?莫不是‘频频宴上歌舞醉,问妓可堪抚琴无’的那一位顾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