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位白发老翁应该便是此间主人,白云坞主。
这老头看外表足有六七十岁,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穿一件灰布长袍,袍袖很宽大,浑身上下什么饰物也没有,这样的人若是在天女湖上无意间见着,文笙亦会把他当成一位老隐士,绝想不到他还有这么神秘的身份,以及复杂的背景。
谭五先生明知这白云坞主不简单,却无法克制他终于见着钟天政爆发出来的怒火。
“你个欺师灭祖的畜生,如何有脸还活在人世间?瑶华一片赤诚,当你是至交好友掏心挖肺,你却害他殒命,受死吧!”
这是谭五先生在谭瑶华死后首次见着钟天政,为侄儿报仇的迫切压倒了一切,连谭令蕙和谭容华的下落都顾不上问了。
相较付兰诚那里蠢蠢欲动,他直接就拿过琴来,左指在琴徽处一点,右手抹过琴弦,“铮”,一声脆响如刀剑斩于百丈冰岩,向着钟天政直冲而去。
声音之快,刀剑暗器全都及不上。
谭五先生这里一有动作,钟天政便身子一晃,口鼻见血。
谭五先生和付兰诚都为他的不堪一击而惊讶,文笙见状却是心下了然。
钟天政果然是较鬼见峡那会儿伤得更重了,真难以想像这段时间他怎么硬撑着在与谭五先生等人周旋,还大占了上风。
交锋只在一瞬间,钟天政不敌谭五先生摇摇欲坠,旁边白云坞主见状猛地甩了一下宽大的袍袖。
一阵劲风横插进去,吹得钟天政衣袂向后飘起,他的人亦跟着再度晃了晃,但那边坐着的三人却惊奇地发现,攻至钟天政周围的琴声发生了变化。
曲调像被瞬间拉扯了一下,听上去有些怪异。
钟天政随即恢复了正常。
这是炉火纯青的内功,三人第一次见着有人竟能以武力扰乱乐师的攻击,不禁心下骇然,付兰诚更是胸口巨震,像老色胚突然见着了绝色美人,眼底一片炙热。
白云坞主有些不赞成地看向谭五先生,道:“诸位都是老朽请来的客人,给老朽几分薄面,在这白云坞里就不要急着清算以前的恩怨了。”
他抬手请钟天政入座,接着道:“人死不能复生,咱们还是要为活着的多打算打算,来来,让老朽做个和事老,也许过了今日,诸位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呢。”
白云坞主脸上带着笑,看上去慈眉善目的,众人却都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威胁之意。
尤其是谭五先生,为活着的打算,指的莫不是谭容华和谭令蕙?
谭家家大业大,子孙众多,学生亲友更是数都数不过来,有姓钟的惦记已经够头疼的了,再加一个实力莫测的白云坞主,谭五先生强忍愤怒,放下了琴。
白云坞主坐下来。
穿着粗布衣裳的下人们鱼贯而入,开始挨着桌上菜。
不大会儿工夫,文笙跟前的桌子上就快摆满了,菜肴都是些鱼、莲藕、山菌、蘑菇之类。
白云坞主笑道:“我们这里与外界基本上是隔绝的,没有办法,只好就地取材,实在是慢待贵客了。”
文笙心知这话也就是随便一说而已,真若隔绝,也不会对他们各自的底细这么清楚,甚至有本事赶在自己与谭五先生之前,找到钟天政。
谭五先生冷着脸道:“坞主不用这么客气,我等莫说不饿,即便是饿了,看见对面那阴险歹毒的小人也吃不下饭去。不如节省点时间,直接说正事。”
文笙本就觉着这白云坞主居心叵测,难说会不会在饭菜里动手脚,谭五先生这话真是说到了她心坎里,坐在一旁,微微点头,算作附和。
钟天政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低下头去,没有碰桌子上的酒壶酒盏,而是自顾自倒了杯热茶,抿了一口,将茶盏捧在手里,道:“我到是与谭五先生正相反,看到诸位,心情好得很。”
文笙微微垂下眼睛,暗忖钟天政这话在谭五先生听来无疑是炫耀与挑衅,堪比火上浇油。
白云坞主眼见冲突一触即发,抢先笑了笑,道:“各位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随便一句话,对时局都有莫大影响,何必还要逞口舌之利,做这等无用的意气之争?”
付兰诚装傻:“付某区区江湖中人,这么多年也没带着百相门有什么作为,实在当不起坞主此言。”
白云坞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淡淡地道:“老朽会请付门主来,自然有我的道理,这一点,付门主也是心知肚明。”
付兰诚干笑了两声,他接受杨昊御所邀来蹚这趟浑水也就是最近的事情,杨昊御有意将他当作秘密武器使,自不会大肆宣扬,不知对面的白云坞主又怎么会知道了消息。
这老头儿自称老朽,由刚才露那一手看来,老虽老,朽却半点不朽,单就武功而言,付兰诚还从未有这般未战先怯的时候,心中的忌惮简直达到了顶峰。
白云坞主不再理会付兰诚,看了看余下三人,道:“若将大梁十二州比作棋盘,千万黎民百姓是棋子的话,够资格下上一两手的,眼下就只有谭老国师、李国公和钟公子,对了,还有摄政王那里。”
说到摄政王杨昊御,他的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文笙觉着这表情稍带着点嘲讽,也不知那边的付兰诚注意到了没有。
不过说到将天下百姓当做棋子,文笙也想回个嘲讽的表情。
这白云坞主到底是什么人,不会是个野心勃勃想要一统天下的疯子吧。
就听白云坞主接着道:“说起来我们这一支窝在这白云坞与世隔绝已经太久了,久到世人都忘了这天下原本是我们的,是姓杨的祖先窃取了我家的江山,眼下杨家人既然没本事坐稳它,是时候把它还回来了。”
举座皆惊。
按说像谭五先生、文笙这样的,前来赴宴,心里已多少有了点准备,白云坞的这伙人换是其他任何身份,都不会叫他们觉着耳朵出现了问题。
大梁国祚绵长,到现在已经有四百余年,后周幽帝那真是史书里的人物了,四百年时光,多少世家都要倾覆,说是改天换地也不为过,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有人跳出来,自称是幽帝后人。
钟天政面现好奇之色:“空口无凭,坞主可有大周朝的玉玺么?”
白云坞主微微一笑:“自然是有的,不但有,还有大周朝累世积蓄的宝藏。与这些财富相比,老朽所学的武功,以及《希声谱》,不过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
文笙忍不住开口:“坞主的意思是说,《希声谱》的传承起自于大周朝?”
“呵呵,我就知道顾姑娘有此一问。不错,便是你们史书中称作幽帝的那一位所创。我等世代相传,那一位的文韬武略在我大周历代帝王中本是数得着的,登基之初励精图治,朝中能人辈出,原本有望再创一个大周盛世,谁知就在这紧要关头,他突然性情大变,先是迷上了古琴,无心朝政,后来更是数月难得露一回面,朝臣劝谏如雪片一样,他只道江山固然重要,若叫他研究成了《希声谱》,便是当仁不让的千古第一人,如此一意孤行,终于被臣子钻了空口。”
文笙吃惊非小,追问道:“幽帝他是因为《希声谱》失去了皇位?他最后……还是研究出来了?”
《希声谱》和同谭梦州所创的“妙音八法”有很大的不同,最根本的,就是它蕴含了博大的精神,其中不管是谦冲还是傲然,是自在还是决绝,是喜还是悲,是爱还是恨,都远离杀伐之道,有一种混然天成的悲天悯人。
实在难以想象,它竟出自于一位帝王。
文笙忍不住胡思乱想:“连他的后人都说他突然性情大变,难道这位幽帝竟也如我这般,是借尸还魂的不成?”
白云坞主道:“不错,他老人家退位之后隐居于此,在他离世的前几年,终于创出了完整的《希声谱》,将其融会贯通,可惜后人在音乐上的天赋有限,竟没有人能得到他的真传。”
文笙将信将疑,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钟天政轻笑道:“这么说,若是没有坞主先人的慷慨,世间不会流传这么多《希声谱》,我和顾姑娘也不会因此受益,说起来,我们都要说一声谢。”
文笙心说是啊,历代白云坞主将《希声谱》嚷嚷得举世皆知,其中必有深意。
白云坞主望向钟天政,眯了下眼睛:“钟公子因此受益了么,我却不知。若我没有看错,你因《希声谱》受的这身伤可是不轻呢。慷慨不假,将《希声谱》流传出去也不算太早,大约从我祖父开始,到现在不过百余年,自谭梦州创出‘妙音八法’,方才得到乐师们的重视。”
文笙听到这里,愈加觉着此次聚会很大程度上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坐在那里,感觉得到不但钟天政,就连谭五先生和付兰诚也不时向她望过来,显然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
文笙抿了抿唇,试探道:“适才山路上,我听到有人在吹奏《希声谱》中的一曲,看来坞主这边对《希声谱》的研究也颇有进展。”
白云坞主笑笑,似乎不欲深谈此事,换了个话题:“好了,彼此的身份都介绍完了,我方才说要给大家做个和事老也是真的。”
他见诸人脸上多少都有些不以为然,也不生气,左手轻抬,桌案上一盘清蒸湖鱼就飞了出去,停在五张桌案中间的虚空里。
众人不由地抬头去看。
白云坞主道:“诸位想的什么我都知道,只要你们大家能各退一步,并不是没有办法解决。”
钟天政微微一哂,白云坞主随之向他望去。
“譬如说,钟公子和顾姑娘身后的程国公都想要大梁十二州,眼下形势对钟公子可谓十分不利,最糟糕的是你伤了身体,天不假年的话再说旁的都是空谈。”
钟天政眸色转深,与文笙目光一触,转向了别处。
白云坞主满意地笑笑:“江北如何?钟公子,你我联手的话,你可轻易将整个江北收入囊中,往南,有南崇等你征服,往东,可以出海前往东夷。”
不见他如何动作,就见半空里的那条鱼鱼尾部分被切了下来,稳稳向着钟天政那桌飞去。
“对了,钟公子是管它叫大东焱?老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叫你做大东焱之主,不比你在大梁与人争得鱼死网破要强?”
那截鱼尾落在钟天政眼前的空碟子里,钟天政怔怔望着它,一时没有作声,仿佛已被白云坞主所说的前景所打动。
白云坞主转向文笙:“顾姑娘,咱们再来说一说程国公。你与纪南棠算得上是李承运的左膀右臂,老朽冷眼旁观,你和纪南棠是一路人,都不忍见百姓饱受战乱之痛,所以明明占着天时、地利、人和却还要犹犹豫豫,拖着不与奉京翻脸。”
文笙张口欲言,白云坞主却抬手将她打断:“别忙着否认,听老朽把话说完。若在以前,我也没有信心可以打动你们,不过日前我得了一个绝密的消息,那位摄政王已经和吉鲁国谈妥了条件,大梁马上就要烽烟再起了。”
文笙心下惊讶,往谭五先生望去。
谭五先生回之以茫然。
显然不论谭老国师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他是一点儿风声都未听到。
勾结外敌,杨昊御会这么蠢么?
文笙随即想到,一点儿不错,他就是这么蠢。
“大梁与吉鲁国交界的守军主帅是建昭帝的心腹,杨昊御即将打开大门放进一头猛兽,呵呵,怎么样,顾姑娘考虑一下,为着这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李承运那里便委屈一下。”
他手上微动,大半截鱼身被割下来,向着文笙跟前的碟子落下。
“奉我为主,有我大周宝藏,我担保一年半载便可将吉鲁大军赶出去,到时天下太平,李承运做个世袭罔替的平王,天下兵马大元帅除了纪南棠不作第二人想,你看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