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到了腊月二十几,年根儿底下。
果如文笙所料,这半个来月,经过燕白的医治,她的身体有了些起色,可距离彻底好转,能拿得起琴来弹响《希声谱》,还不知要养多久。
按说眼看要过年了,朝廷官员们早在腊月十八就封了印,这会儿正是亲友同僚间相互走动,往上司长辈家里送年礼的时候,除了拜早年、收送正月里各种酒宴聚会的请帖,不应该有多忙。
可江审言却依旧每日里早出晚归,很少在府里露面。
哪怕在家,他不主动找王十三,王十三被狄秋衡看得死死的,对他的行踪也是一无所知。
就连燕白也很少在后园暖房里出现了。
在这种情况下,王十三会觉着无聊吗?
当然不。
就是江审言不派狄秋衡盯着他,王十三也不打算最近再去将军府折腾。
那天晚上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到现在余波还未平息,嘉通城里那些当差的满大街转悠,草木皆兵。
钟天政既然是鬼公子,惯使阴谋诡计,说不定早设了毒辣的陷阱等他再去。
每天早上起来,王十三先在东院打打拳活动一下筋骨,吃过早饭,再陪文笙说说话,看一会儿书,等到巳时,他就带着狄秋衡出门了。
江审言可没有禁止他出门逛街。
这一逛,有时候逛到申时,有时候逛 到酉时,端看他的心情。
没几天,王十三就把嘉通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狄秋衡也出身江湖,如何不知道这位爷踩点儿呢。
逛熟了之后,王十三再出门就带着文笙,陪她中午晚上到嘉通有名的酒楼用饭,专挑名气大的招牌菜点,觉着好还要再点一份捎回去给童白霜,酒足饭饱也不结账,专等狄秋衡会钞。
起初狄秋衡不想就范,可架不住他不掏银子,王十三拍桌子瞪眼就要吃霸王餐,按江审言的吩咐,王十三若是为非作歹,触犯律法,他需得阻止。
更何况,王十三带文笙来的都是高档酒楼,他兄弟二人平时跟着江审言没少出入,王十三豁得出去,他可不能给大人丢脸。
狄秋衡还指望着文笙管一管那小子,文笙劝是劝了,王十三振振有词:“咱俩手头原没有几个钱,我好好的头等门客叫江大人给辞了,他不管着咱们吃喝谁管?赚钱养家是老爷们儿的事,你只管跟着就行,别多嘴啊。”
文笙只好歉意地冲狄秋衡笑了笑。
狄秋衡带着怨气去将账结了,越想越为自家大人不值。
你个姓陆的住在我们大人家里,吃的用的哪点亏待了你,若不是大人,你纵是倾家荡产跪着哭求燕医令,他都不带理你的,结果你个混蛋还不知感恩,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他怀着好大委屈,却不知文笙和王十三背着他相互使了个眼色。
这都忍了?果然不对劲儿。
吃完了饭,一行人去逛街。
腊月二十几,街上好多卖年货的。
卖糕点的,卖炒货的,卖生猪鸡鸭的,卖春联年画的……街道两旁全是摊贩,店铺也都在门前搭起了货架子,大街上人流如织,真是比赶集都要热闹。
狄秋衡见势不妙紧紧跟上,生怕王十三趁他不注意,往哪里一钻,就此不见了踪影。
王十三正中下怀,他还等着狄秋衡继续掏腰包呢。
于是短短半天,狄秋衡跟在王十三和文笙的屁股后面逛了书坊、银楼、古琴铺子,要么掏银子,要么赊账,大包小包买了一堆东西出来。
等王十三还要携着文笙的手,再去逛嘉通最出名的成衣铺子瑞仙坊时,狄秋衡终于受不住了,抢到前面挡住路,低声哀求文笙:“顾姑娘,你劝劝陆少爷吧,大人家的银子也不是发大水冲来的。再说这样子太招摇,陆少爷身上还有案子,万一叫有心人盯上就不好了。”
不等文笙说话,王十三在旁翻了个白眼:“招摇个屁,谁过年还不穿件新衣裳?”
狄秋衡苦着脸:“其实大人已经交待过,叫夫人给你们准备过年的新衣裳了。”
文笙这些日子和王十三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狄秋衡求到她,她便笑了笑,道:“算了,又不出门做客,买什么衣裳。”
王十三顿时化为绕指柔,颠颠地跟在文笙身后,悄声道:“穿给我看嘛。”
狄秋衡看着那两人眉来眼去一番,终于打消了去瑞仙坊的念头,还未等松上一口气,王十三转过脸来对他道:“天不早了,今儿咱们再逛最后一家,缺什么明天接着买。”
狄秋衡看看,可不是嘛,天都快黑了。
王十三逛的最后一家是个烟花铺子,这个到是用不了多少钱。
虽然除夕夜府里也放烟花爆竹,但江审言没有儿女,也没有叔伯兄弟同住,江府人丁不旺,每到过年,自然觉出冷清来。
王十三要买这些东西给府里增添些热闹气氛,狄秋衡也不拦着,由着他向老板东问西问,挑了满满一大箱子,最后由铺子里的小伙计帮他送到三泰街顺福里。
狄秋衡觉着王十三真是年轻能闹腾,这一大箱子,够他们两个放到正月十五了。
从烟花铺子里出来,王十三到是说话算数,不再接着逛了,他又要带文笙去吃晚饭。
狄秋衡归心似箭,总觉着这样下去要出点儿什么事,跟在后头商量两人能不能买了拿回江府吃去。
说话间三人来到酒楼外边, 王十三刚想迈步上台阶,突听着身后不远处有人叫他:“陆不逊?”
王十三一回头,喊他之人借着酒楼门口的灯笼看清了他的脸,笑道:“离远看着有些像,果然是你!”
距离他们一行数丈远,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落了地,同他打招呼的人跟在轿前开路。
天黑乎乎的,王十三只觉对方有些眼熟,不客气地问:“你哪位?”
这话一问,那人顿时有些尴尬。
其实这时候王十三已经注意到轿子上的“陈”字标记了,敢情是陈家的人,不用问了,招呼他的这位定然是陈家的门客。
他不熟悉对方,对方却因为他当众废了韩央而印象深刻。
果然那人自己介绍道:“在下姓谭,单名一个芝字。是陈大人府上的二等门客。陆兄弟那日大发神威,一鸣惊人,我们大家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你,说可惜之前与陆兄弟疏于往来,有这样一位大高手在,竟没能好好讨教。呵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王十三还想打陈家的主意。
他便将手里提着的首饰盒子往狄秋衡怀里一塞,亲亲热热迎了过去:“哈哈,谭兄!天太黑,一时没认出来。”
谭芝颇觉受宠若惊。
王十三抓着他的手,拍拍他的肩,瞧瞧后头的轿子,小声问:“你这是陪着家里哪一位?”
手劲儿挺大,谭芝咬牙忍了,亦小声道:“是大公子。大公子今晚在这里宴请几位朋友。陆兄弟,你那事可得好好谢谢大公子,韩央伤得很重,他的师承,你知道的,哪怕陈大人也得给几分面子,若非大公子帮你美言,你可就要有麻烦了。”
王十三面露憨笑,感激地点了点头:“我也不想的,一时失了手。”
谭芝不由地咧了咧嘴,韩央被打倒在地,腕骨都折了,毫无还手之力,王十三还足足殴打了他有一刻多钟,打得他骨头寸断,到最后像滩烂泥一样,这叫失手?
不过那天王十三仰天长啸,玩命一样的凶狠吓住了他,此时像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哪敢拆穿对方。
此时轿帘一挑,从里面下来个三十出头的锦衣公子。
王十三没见过陈康宁的大儿子,就见他与那天到场的陈二公子长得很像,只是比陈二看着沉稳温和。
他显然已经知道王十三是何许人,目光在那边的文笙和狄秋衡身上一扫,笑问:“我听江大人派过来的人说,你这些日子一直他府上,还习惯么?”
王十三本来见他出来,身子微躬,刚做出一副谦卑的样子,闻言搔了搔脑袋,笑道:“还好吧,江大人很好客,叫狄大哥陪我们出来逛街,买买年货。哈哈,真是太客气了,不管买什么,他都抢着掏钱。”
狄秋衡:“……”
本来陈大、谭芝等人注意力除在王十三身上,便是被文笙惊艳。文笙到底治了半个月,气色瞧着不像原来那么差,又是在灯下,打眼一看,真是美人如玉。
这样的一个美娇娘,听说还是个才女,竟便宜了眼前这浑小子,不免叫陈大和手下的人觉着很是不忿。
可随着王十三这话一出口,他们才意识到台阶底下那个快被乱七八糟东西埋了的汉子,竟是狄氏兄弟中的一人。
江审言竟对这夫妻二人如此重视。
陈大怔了一怔,才笑道:“江大人说,你要辞了我们家的门客。我还想着什么时候能见着你,当面挽留一下。若是我们家慢待贤才,致使珠玉蒙尘,那也到罢了,可我听谭芝他们说,是你深藏不露,这可不能怪我们啊,呵呵。”
他神态亲热开着玩笑,见王十三很是配合地不好意思笑了,方语带郑重道:“我跟父亲说了,陈家不能放走贤士,我们这次以头等门客虚席以待,你再考虑考虑?”
王十三点头如捣蒜:“大公子如此给面子,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狄秋衡急了:“陆贤弟!”
王十三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私下相处叫“少爷”,当着外人叫“贤弟”,这里头必定有事!
王十三对上陈大诧异的眼神,对他笑了笑:“我在江大人府上还有些事,暂时脱不开身,大公子若是不嫌弃,等过了年,我去拜见您,咱们再商议。”
对他这个答复,陈大很满意,谭芝觉着自己很有面子,狄秋衡想了想也能接受,回去向大人禀报,交给他处理就是了。
如此皆大欢喜,两下里依依惜别,王十三和文笙回去江府,算得上是满载而归。
第二天,后院的管事婆子果然奉了江审言夫人吴氏之命,带了衣裳铺子的人来给王十三、文笙以及童白霜量尺寸。
那婆子同他们解释,时间太仓促,过年的衣裳只能拿铺子里的成衣将就,不过夫人吩咐了,贵客们来年的春裳从现在就开始准备。
文笙连忙称谢。
也不知江审言怎么想的,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这总是人家的一番好意。
临近年关,府里的门客们也都放了假,回家的回家,访友的访友,连那胡老先生都不见了人影。
偌大的江府,顿时显得更加冷清。
王十三和文笙又接连出去了两天,买回来一堆东西。
闲逛的时候,他们到是听到了一个消息。
久违的,来自于飞云江北,大梁那边的消息。
纪南棠率军在白州、临诏边境大破东夷列登联军,半月间两战两捷,联军损失逾十万人,剩余兵力不足以控制白州全境,只得向东部沿海收缩。
纪家军从敌人手里抢回了半个白州。
伴随着这消息的,还有各种传闻。
有人说,梁国原来的江北大营统帅朱子良再次变卦,抛弃杨昊俭,倒向了奉京。
嘉通距离大梁太远了,即使是文笙,也无法断定这些流言是真是假。
江审言一直在忙,是不是在忙这些变故?
这个年,注定要过得牵肠挂肚。
王十三却不管这些,这天晚上,天刚擦黑,他拉了文笙打屋子里出来,道:“你在这里等着,我放花给你看。”
他里里外外忙了一阵,将之前从烟花铺子里搬回来的烟花爆竹全都堆到院子中间,示意文笙堵上耳朵,然后晃亮了火折。
狄秋衡开始未当一回事,等他反映过来,已经晚了。
黑暗中火光乍现,王十三飞蹿出去,一把抱起文笙,飞身上了房顶。
一开始院子里还能听出来“噼里啪啦”爆竹声连成一片,五颜六色的烟花不停飞上天,到后来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东院上空腾起一股浓烟,静夜里这声音足足传出数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