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希声谱》?”王十三很轻易就发现了弹琴的文笙,换在平时,他未必会上去搭话,可今天晚上,他莫名有了一种同人交谈的冲动。
做为聊天的对象,顾文笙无疑比杨兰逸强太多了。
“是啊。”文笙停下琴。
《希声谱》的事,她和韦宗在坐船回离水的途中提过几句,王十三显是在一直竖着耳朵留意大家说话。
“你刚才弹的这曲子有什么作用?我怎么没觉着开心呢?”
文笙手在弦上一抹,那弦“仙翁”一声。
“抒怀罢了。这支曲子是我新得的,闲来试一试,它还没到发挥作用的时候。”
王十三闻言耸了耸肩,不再细究。本来也是闲说话,今晚时间适宜,地点适宜,喝了不少酒,虽然没有醉吧,但就是特别想找人倾诉,而眼前的文笙看上去又是特别善解人意的样子。
“你舅舅家人都不错哈,挺热情的,今晚蒙他们盛情款待,啧,早说那是你舅舅啊,见面差点管他叫大哥,哈哈哈……”
文笙打断了他的强颜欢笑:“外甥女同舅舅家,其实不该是这个样子,我跟他们,那个,不大正常。”
“我说呢,对你怎么比对外人还客气。是不是因为你太出名了?”
文笙不语,手下的琴“仙翁”“仙翁”单调地响着。
在王十三看来,这不知是不想回答,还是在想怎么开口,自己多嘴问这一句,问到了对方的私隐,叫文笙难以启齿是肯定的。
当然了,依他的秉性,断不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感觉。
今晚李荣父子表现得实在古怪,除了李从武自然一些,其他人对着文笙显然是惧多于爱,文笙一出现,他们话也不敢多讲,连筷子都不怎么伸,文笙一说敬酒,包括李荣在内,喝得别提多痛快了,杯子里那是一滴也不敢剩。
而听李荣那意思,文笙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娘关系也很紧张,甚至到了母女不见面的地步。
啧啧,就自己认识的那几个母夜叉,同家里人也没有闹到这样,这怎么能叫王十三不好奇?
文笙抬起头来,在黑暗中向他望过来:“其实李荣他并不是我的亲舅舅,我娘……也不是亲娘。”
“呃?你是他们家收养的?”王十三瞪大了眼睛,在距离文笙不远,找了块大石头坐了下来。
今晚月光黯淡,衬得文笙双眼格外幽深:“我本姓顾不假,生在距此很远的一座大城,家族绵延三百余年,枝繁叶茂,子嗣众多……”
王十三一听这形容就明白了,三百年不是普通的望族,顾文笙出自名门世家,难怪通文擅画,和李荣这经商做买卖的看着就有些格格不入。
“我爹在顾家排行第六,娘去世得早,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从小就喜欢跟在十三叔后头到处跑,陪他的时候少之又少。”文笙语气怅然,她想起了前世,父亲这一生,欢愉的时候少,操心的时候多,他直到遇害必定还在牵挂着自己。
王十三抓了抓脸,暗想:“这才刚几月,怎么山上就有蚊子了呢?”
但接下来文笙所讲的,彻底勾起了王十三的好奇心,容不得他再走神。
“到我十七岁那年,边关大将田贲突然起兵造反,占领了我家所在的城池,自封皇帝,田贼亲自登门劝降,为他的长子求娶顾家女,跟我祖父许诺说,从此以后田顾两家共享天下。”
“哎呦,这么好,他说话算不算话?”
文笙一滞,没有搭理他,继续道:“家里未出嫁的姐妹,最大的是七姐,她本已和京城王家的嫡子定了亲,再有几个月就要办喜事了,田贼这一反,成亲无望,祖父骂走田贲的当日,她就自尽了。八姐一双巧手,最是喜欢打扮自己,为这个不知挨了四伯父多少骂,她说投缳太难看,穿了一条大红色的蝴蝶纹曳地裙,用四伯父的宝剑做了了断,还有十一妹,她还那么小。”
王十三张了张嘴,气氛太凝滞,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文笙一直说到她赶回家中,祖父顾衡在禅寂阁燃起大火,向天下宣告,洛邑顾家宁死不降,誓与田贼不共戴天。
王十三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显然没想到顾家最后如此惨烈决绝。
他挠了挠脑袋,不赞同地道:“对自己不用这么狠吧,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先答应他,等有机会了再造反,跟这种人还讲什么信义,他做初一,就别怪旁人做十五,说不定出其不意之下,还能擒住匪首平定叛乱,到时候想怎么报仇不行?”
文笙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十三看了一阵。
不能说王十三的说法是错的,只是人在什么位置上,自然会从那个位置去想问题,祖父更多考虑到的是顾家的名声,祖宗传下来的家风,三百年美誉,不能在他手里毁于一旦。
况且顾家不要说诈降,哪怕对田贲态度暧昧些,都会引得流言四起,天下震动。
她不想和王十三细说这个,只是叹道:“慷慨赴死易,忍辱负重难啊。”
王十三全不知道她心里千折百回,嘿嘿一笑:“那也不见得,要看是谁。”
文笙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暗忖:“你能这么想,那自是最好不过。”
大约是因为喝了酒,王十三的脑袋不像平时转得灵光,直到这会儿,才拍了下脑袋,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姓田的造反,姓顾的世家,你逗我呢?”
“我陪着祖父葬身火海,待等再睁开眼,已是李荣的外甥女,那时候她刚年方十五,被亲伯父伯母设计陷害,要逼她嫁给姓赵的员外做续弦,她一时想不开悬梁自尽,我不知怎的,借她身体活了下来……”
借、尸、还、魂!
饶是王十三素来胆大,也不禁心里发毛,看着不远处的黑影,差点儿大喊一声:“鬼啊!”
会是骗人的么?顾文笙这是还念着当日的过节,非把自己弄来离水她的家乡,装神弄鬼整治自己?
可今晚李荣父子的态度,顾文笙这个人的学识、气度,种种疑点全都摆在眼前,容不得王十三不信。
也许她确实骗了自己,她是借尸还魂不假,不是新鬼,却是个有着千年道行的老鬼,难怪自己斗不过她,在她手里栽得那么惨……
王十三正胡思乱想,却听文笙幽幽叹道:“舅父他们都知道实情,能待我如此,已经是十分难得了,我没办法要求太多,所以你看,在此间,人人有父母,只有我顾文笙是没有骨肉至亲的。天地虽大,身如浮萍,死生不会有人牵挂,冷热也不会有人问询……”
王十三:“……”
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十三把适才的震惊抛在了脑后,管他呢,反正就顾文笙这样的,即使是个鬼,也不是索命厉鬼,识文断字,能琴擅画的,分明是个雅鬼嘛。
有些话,不可对人言,尤其是杨兰逸那小子,可要是鬼的话……是不是就没关系了呢?
王十三突然很想接着再喝两杯,可惜这会儿身边没有酒。
他道:“你别难过了,我也没爹没妈呢,这世上,没了爹娘全家死绝的人多了去了。”
文笙心头一跳,柔声安慰:“你还有朋友,有兄弟呢,好兄弟可以相互扶持。”
“兄弟,呵呵,杨兰逸那小子没告诉你?前些日子王三他们给我捎了封信。”王十三涩然道。
来了,终于到正题了。文笙肃然端坐,洗耳恭听。
既然开了头,王十三也就不卖关子了,这些话连日以来在他心里反复盘旋,早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王二、王三比我大十几岁,奶奶的,他们早就知道,一直瞒着我,如今和我大……王光济闹翻了,才捣鼓起这一茬来,想叫我同他离心,王三在信上说,我是王光济他爹从江那边带回来的,连带着还有两船金银,那段时间王家走私的买卖全停了,风声鹤唳,足有一年多没敢过江。”
江那边是南崇,文笙有些惊讶,难道王十三竟是南崇人?
她没有作声,王十三继续道:“信上还说,那段时间南崇正在严查走私,只要官府有了真凭实据,连审都不审,直接就地格杀,家产充公,好几家和这边做过买卖的都被连根拔起,我大约不知是其中哪一家的孩子,被托孤托到了王家。”
文笙听到这里,到能理解王十三为什么心里觉着别扭了。
原本若是非亲非故,得王家收养长大,受人恩惠,为人卖命,也算是天经地义。
想来王十三就是这么想的,如今不但卖命了,还卖出感情来,却突然得知自己本是少爷命,王家明明拿了托孤的好处,却连个闲人都不愿养,把自己送进善堂那种地方,只要不是傻的,再对着王光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王十三叹了口气,席地躺下来,头枕着手臂仰面朝天。
“八年前,江那边来人找我了。”
咦,还有后续呢。
文笙道:“八年前?你不知道?”
王十三嗤笑一声:“王光济骗那人说将我送到百相门学艺去了,派了王二、王三他们陪着来人去百相门找我,结果走在半路上,你知道的。”
文笙无言,难怪王光济先前在江北结交匪类,江北贼都认其为大哥,这人狠起来手段是真毒辣。
“王三来信主要跟我说这个,他说来找我那人是个老头儿,嘴巴很紧,但言下很看不上百相门,他们几个酒里下药偷袭在先,还是折腾了好半天才把人弄死。还说这事王五也参与了,被那老头儿在大腿上打了一掌,我若是不信可以去问他。”
“你问了?”
文笙觉着以王十三的精明,这么大的事不会轻信人言,必是经过了核实,有了定论,才会烦恼成这样。
半明半暗的月光里,王十三翻了个身,面对着文笙:“不用多此一举,王三敢这么说,必定是真的,而且我还记着王五当初腿上确实受过很严重的伤,养了一年多才好。”
“那你有什么打算?”文笙问他。
王十三没有说话,又翻了个身,他这么翻腾个不停,显见心里烦躁。
文笙想了想,先问了个好回答的问题:“那你有回南崇去找寻亲人,认祖归宗的打算吗?”
这一次王十三没怎么犹豫:“不去。涉江走私,本就是提着脑袋赚钱的勾当,到临了也没给我安排个好去处,还指着我给他们报仇怎么滴,我傻啊我。”
说到底,王十三是在大梁长大,在江北整日见飞云江上两国打来打去,很难对南崇那边产生好感。
文笙这般想着,果然,就听王十三沉默了一阵,又断然道:“爷想好了,这辈子不过飞云江,有本事把我送来,就别想我找回去。奶奶的,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文笙想,酒对人的影响还真是不能忽视。
不是烦这个,必是在烦同王光济之间的纠葛。
这么多年为人鞍前马后,打死打生,现在回过味,感觉出不值来了?
文笙沉吟了一下,问他道:“那我问你,你能在善堂里活下来,有今日,是因为那两船金银呢,还是凭自己的本事?”
王十三冷笑:“自然是十三爷自己的本事,爷虽然天分高学得快,可学武从来没有偷过懒,像王三、王五他们都能靠自己活下来,我为什么不能?”
“这就是了。因为你这么多年安心为王光济做事,对他忠心耿耿,才得以活了下来。既然这样,你对过去还有什么好后悔窝火的呢?”
王十三躺在那里,抓了抓脸,从善如流:“对哈,有道理。”
文笙总结:“所以你根本无需这么烦恼,只要想清楚今后的路该如何走,要怎么对待王光济就好了。”
“不错,经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舒服多了,不愧是读书人啊。那你再和我说说,这今后的路我该如何走,对了,你还没说死活非叫我到离水来,到底是想要干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