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直到后半夜才朦胧睡着,跟着就梦到了遍地血污,战马哀鸣,还有几张熟悉的脸,突然惊醒。
这时候也不过卯时刚至,距离师长们齐聚同乐台还有将近一个时辰,文笙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再也睡不着,只好起来洗漱。
过了一阵,卞晴川房里也有了动静。
师徒两个随便弄了点吃的,将早饭对付过去,文笙看看还有一段时间,强自聚精会神看了会儿书,这才和师父前往同乐台。
一连三天的淘汰赛,大多数学生对于自己的成绩心中有数。
像项嘉荣,第二天下午就连输两轮,铁定无缘前五十名,今天到场,便是带着羡慕的心情看看都谁要去白州,顺便给卓玄、钟天政这些要好的朋友鼓劲助威来了。
也有二十来个学生正处在五十名上下,将近未近的关口,这些人很好辨认,一个个神情忐忑,坐立不安,等着一会儿阁里公布名单。
这一次出征,没有师长跟着同去,战场上一个决定就可能关系着大伙的生或死,正副队长人选虽然还没有定下来,但几个大热门彼此泾渭分明,身旁都聚集了不少支持者。
南院的江焕,不但实力雄厚,连年个人战第一雄霸宫榜,更兼年长稳重,看着就叫人心生信任,所以此次出征,他做队长的呼声很高。
北院这边,最被大伙看好的不是当日同文笙在团战最后一场中交手的吕罄,而是华飞舟。
华飞舟,入阁八年,擅长乐器古琴,师从院长谭大先生。
因为谭大先生没有一个愿意代父出战的儿子,加上华飞舟本人并不热衷于团战,所以文笙几个一直没有机会同他交手。
华飞舟个人战成绩非常出色,虽然连着几次最后关头争不过江焕,屈居第二,但江涣都快五十了,他才三十几岁,有这十几年,谁也不敢说他日后成就会不如对方。
众人看好华飞舟还有一个原因,他出身世家,小姑母华氏正是谭大先生的夫人。有这一层关系,到了军中不管主帅是何人,对他都得客气三分。
这两人虽然各有支持者,但比起在场另一个人那众望所归的劲头儿,实在是还差得远。
文笙一到,就看到了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钟天政。
几十人围着钟天政说说笑笑,态度亲热中又带着尊重,其中竟然不乏北院的学生。
文笙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般情形,她怔了一怔,心下恍然,不用问,这些人都跟着钟天政学习了“新乐”。
钟天政仿佛感觉到文笙的视线,向她望过来,隔着人群,两人目光相遇,而后钟天政冲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项嘉荣从钟天政身边挤过来,隔开了两人的视线,好奇地问文笙:“你这两天去了哪里?一直没在星辉堂见着你,去乐君堂问,卞前辈也说不知道,你是弃考了么?”
项嘉荣也分在了星辉堂参加淘汰考试,他会注意到文笙两天没露面再正常不过。
文笙只说了一句“我没弃考”,就觉着由远传来一阵骚动,周围的乐师们都在小声议论,她停下来,听见不知是谁惊讶地道:“女学的也来了!”
玄音阁女学,一直以来简直像个传说中的存在。
大家虽然知道阁里有这么一处所在,但女学是单独的高墙深院,学生进出和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根本就不用指望着偶遇哪位大家小姐,教她们的师长听说都是像“赤乌”杨鸣岐一样的老人家。
那些闺阁千金、高门贵女们也来看大比了?
众人循声望去,果然见一行七八个姑娘,头戴帷帽,长裙曳地,或抱琴或拿箫,正由侍者引路,袅袅婷婷过来,在后排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落座。
看着挺唬人,但乐师们都知道,这帮姑娘里头只有一个乐师,那便是谭大小姐。
再联想到这一年多谭大小姐时不时出现在南院,很多人感觉自己猜到了内情,向钟天政投去羡慕的目光。
虽然来人遮得严严实实,文笙还是从身形上一眼就认出来,那个走在最前头的确实是谭令蕙无疑。
搞什么嘛,谭令蕙平时不是这样,乐师们的聚会她可没少参加,玄音阁里就算不是所有人都认识她,至少也有一大半见过她的庐山真面。
文笙心中疑惑,转念又想到,难道是她想来看排名战,却又怕被人说抛头露面,才闹了这么一出?
不过这时候,她可没空再关注几位女学的姑娘了,谭老国师带着两位院长以及众多师长过来了。
同乐台四周一时变得鸦雀无声。
看得出谭老国师对此次学生出征非常重视,很多事情都亲力亲为,不愿假旁人之手。
他慢慢走上了同乐台,对着台下数百名学生站定,随他上台的乐师搬过一张椅子来。
谭老国师没有坐,目光缓缓自众人脸上望过去,沉声道:“经过三天的选拔,此次大比的前五十人名单已经出来了,如无特殊情况,这五十人将在半月之后前往白州,到军前效力。我很想亲自念念你们的名字,但不瞒大家,谭梦州已经是老眼昏花,那么大的字写在纸上,却是想看也看不清楚。”
台下有轻微的骚动。
谭老国师接着道:“你们的师长都会慢慢老去,会变得耳聋眼花,走不动路也吹弹不动乐器,大梁的将来会怎样,要靠你们,这副担子,早晚要由你们来挑。睿博,代为父念一下名单吧。”
谭大先生应了声“是”。
上来两位乐师,恭敬地扶着谭老国师坐下。
谭大先生开始念,因为这份名单是按照学生们杀入前五十名时间顺序排的,所以被保送的文笙赫然被排在了第一个。
随着谭大先生道出“顾文笙”三个字,文笙就觉着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一下子多了起来,简直有一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她面色淡然望着台上,过了一阵,这些目光渐渐转到了别处,唯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始终盯在她脸上。
文笙知道,那是钟天政。
在被他软禁起来的那两天,文笙不止一次想过,等到这一刻,他会是如何得吃惊,那真是大快人心,有一种三伏天饮冰水的爽快。
白费心机,空忙一场不过如是。
自己绝不放过这嘲笑他的绝好机会。
文笙向钟天政望过去,对方瞪着两眼望向她,果然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那脸上简直明晃晃写着“不可能,肯定是我听错了”,说实话,文笙认识钟天政这么久,还从未见他这么失态过。
可这时候,文笙却因为白州的战事彻底失去了玩笑的心思。
她面无表情,坦然地同钟天政四目相对,停了一会儿,将目光挪开,投向了别处。
五十人名单里除了文笙和钟天政两个是入阁不满五年的新生,其他同往年宫榜到没什么太大出入。
至于钟天政,大家都知道他技艺提升得飞快,说不定已有了同江焕、华飞舟等人一较短长之力。
只有文笙是个意外。
更意外的是她显然得到了和江焕等人同样的待遇,排名战第一轮,她的对手在五十人中实力倒数,这是为了确保强者能够最后相遇,进行前几名的角逐。
有暗自疑惑的,但之前和文笙交过手的梅纵和白建元却觉着如此再正常不过。
他们看着即将和文笙交手的绍风,想他只有妙音八法三重,一时都觉着同情心要泛滥了。
但实际上排名战五十人两两捉对,光第一轮就有二十五场比赛要打,根本不可能像之前淘汰战那样出现一两个时辰的相持,基本上双方一出手,若是实力相差太大,不等分出胜负就会被叫停。
而今天是由谭老国师带着两位院长亲自主考,自视再高的学生对主考官宣布的结果也不敢生疑。
同乐台上一场一场进行得飞快,台下观战的乐师几乎有目不暇接之感。
文笙从上台,坐下来,到弹响“太平”,再到被主考官叫停,这之间连半刻钟都不到。
谭大先生直接宣布文笙获胜,下得台来不久,就有师长过来通知她下一轮的对手。
中午,众人有半个时辰的吃饭休息时间,来回将军府打听消息是肯定赶不及了,文笙跟着师父回乐君堂。
卞晴川谈自己观战一上午的感受:“国师急于让你们赶紧决出队长来。我看照这个速度,最多后天,就只剩下江焕、吕罄、华飞舟这些人,再加上你和钟天政。”
文笙“嗯”了一声,她虽然同师父说要争第一当队长,但对能不能争到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江焕、吕罄都曾同她交过手,这二人得到了老师的真传,琴艺极具特点,对她很有威胁。
另外还有一点,文笙的琴声不具备攻击力。
这在她看来,应该是由《希声谱》本身的特点所决定,但在旁人眼中,这就是她所欠缺的地方。
文笙因此在眼下的比赛中陷入被动,胜负均由主考官来作主,上午两轮虽然都判她赢了,可也说不准关键的时候,直接判定她输。
卞晴川提到了钟天政,文笙就想他会不会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跑来找她,或者兴师问罪,或者意图缓和关系。
说实话,文笙此时心里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并不想看见他。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钟天政没有露面。文笙猜测他大约是觉着中午时间太短,不够他吵架的,遂把他丢在了脑后,和师父前往同乐台。
下午依旧是两轮。
值得一提的是,文笙后一轮对战南院的冉雨伯。
此人师从闵自明,前年秋试,文笙在团战中和这师徒两个都交过手。
冉雨伯个人战一般在二十几名晃荡,对上他,文笙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确实越来越强了。
两轮战罢,正是下午申时,离天黑还有一阵。
不过谭老国师确实是年纪大了,坐了一整天身体有些受不住,两个儿子中途劝了他好几次,见他不肯先去休息,好容易挨到结束,赶紧叫大伙都散了,待明天再继续。
文笙正合心意,和师父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赶往平安胡同。
将军府这边没有什么新消息,只是罕见的,杜元朴的夫人周氏、景杰的妻子张氏和陈队长的妻子郑氏都在。
三个女人穿戴得都很素净,神情凝重。张氏最是年轻,两只眼睛哭得有些红肿。
门口马车已经备好了,三人提了礼物,一副准备外出串门的样子。
文笙下了车,正好和她们走了个碰面,一问才知道,景杰昨天带回来聂信厚的死讯,她们三人受纪南棠所托,要去聂家看望聂信厚的妻子。
聂信厚父母早亡,少年时混迹市井,做些偷鸡摸狗的营生,直到被纪南棠收留做了他的亲兵,才算是改邪归正。
他战死白州,撇下了家中病弱的妻子和不满周岁的儿子。
纪南棠白日里和杜元朴商量,他不好上门,只好请杜元朴的夫人带上两个姐妹去聂家看看,顺便送点银子过去,给孤儿寡母补贴家用。
文笙在心里叹了口气,怪不得周氏面有难色。
那聂夫人想来还在满心盼着丈夫早日回来团圆,她们却要上门去告诉人家这么残酷的消息,再加上同为将士之妻,更能感同身受,看张氏和郑氏就知道了,除了为难,还带着几分不安和后怕。
文笙想了想,道:“我陪你们去吧。”
周氏松了口气,一把拉住她手臂:“好妹妹,正想叫你做个伴,没敢开口。”
文笙低头看了看身上,乌金暗纹的窄袖对襟上衣,裙子的颜色也很素,没有什么不妥,上了车,道:“路上给孩子买点东西吧。”
周氏道:“不用,都准备妥了,你人陪着我们去就行。将军麾下,像这样需要经常接济的有十几家,不是去一次两次就行了的,以后要常去。”
说着,她叹了口气,慨叹道:“不过都没有像聂家妹子这么可怜的,当家的一走,就只剩下她和一个吃奶的娃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