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李从璟的夸赞,第五姑娘笑得很开怀。
看到对方简单纯净的笑脸,李从璟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以来,第五姑娘在军情处立下无数功劳,被李从璟称赞过的次数已经多不可数,但好像每次对方都是这副模样,无论是当年她还只是豆蔻少女,还是如今已经成为军情处的女王,这一切竟然都不曾改变过。
这个发现让李从璟有些感慨,时间是把杀猪刀,紫了葡萄软了芭蕉,它是一切事物会改变的由头,也是无法抗拒的伟大力量,正因如此,那些在时间的洪流中一直不变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
歇息吧。李从璟站起身,摸着第五姑娘的头温声劝她,军情处的工作繁重且极费脑筋,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才不会未老先衰,在这一点上李从璟知晓得比谁都清楚。
他负手走出门,却没有离开这座院子,就在旁边的厢房里休息了,也算是给第五姑娘树立一个榜样。
无论李从珂和石敬瑭有怎样的密谋或者协议,李从璟都不担心,至少在目前不用。伐蜀是大业,成败关系到与此有关的每个人的命运,这不是李从璟一个人的事,李从珂和石敬瑭身在局中,只要战争还未结束,他们就得拼命奋战,从另一角度上来说,他们仍需拼尽全力为李从璟卖命,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心思,这都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
坐江山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这世上的东西,往往是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成为一代帝王可以掌握他人生死,自然也免不得需要时时提防被他们操控了生死。
如今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李从璟自身也颇觉满意,但他不会乐观到以为一切都会一直波澜不惊,世间最凶险的地方,往往是权力最集中的地方,而皇权偏偏又是世间最大的权力。
在李从璟安然睡下的时候,孟延意却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怎么也无法入睡。
面对眼下的处境,要她能安稳睡个好觉,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虽说今夜李从璟没有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孟延意就会放下担忧。
更何况,李从璟和孟知祥的交战,现在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孟延意不能不时时为孟知祥担心。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至少在孟延意看来是这样的,哪怕最开始时双方实力差距并不大,但局势发展到了今天,孰强孰弱已经一目了然。
然则孟延意却十分清楚,无论如何孟知祥都不会束手就擒,这不仅因为孟知祥没有退路,也是由孟知祥的性子所决定的,以孟延意对孟知祥的了解,她很肯定这一点。
战局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孟延意忍不住在脑海中推测益州战事往后的模样,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就像她无法控制当下她慌乱的心跳一样。
她该怎么办她能为益州做些什么
当孟延意最终悲哀的发现,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她感到不甘而且羞愤,她向来自诩聪慧,也从不愿把自己看作无用的笼中鸟,但现实常常让人无可奈何。
孟延意发现窗外已经有了黎民的光亮的时候,精神的疲惫几乎已经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她清晰感知到了自己的柔弱,也感知到了自己的无助。
哪怕她曾是西川的明珠,但在战争面前,在乱世当中,她跟寻常人的差别并不大。
孟延意不由得想起,四年前庄宗罹难后,那些皇室的公主与皇子,是否也是这般凄凉无助
孟延意当然知道,他们不仅凄凉无助,而且连性命都丢了。
战争乱世,孟延意突然发现,她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加痛恨这两个词眼。
李从璟起床依旧很早,当莫离胡乱喝着稀粥看到李从璟的时候,他脸上写满了惊讶,眼前的李从璟显得太过精神抖擞了些,实在不像是一夜劳作过后的模样。
今日要调度前军物资,以供前往新繁新都东阳三地的大军所用,明日各军就要开拔,粮草军械医药等物可都准备妥当了李从璟在军情处和第五姑娘已经吃过早饭,进门之后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莫离的模样,他昨夜应该就在这里当值,未曾离开过。
昨夜大帅离去之后,离便与谢玉幹朱厹等人合计过此事了,不会出什么岔子。莫离口中机械的吐着文字,眼神却很怪异的在李从璟脸上扫来扫去。
你这么看我作甚李从璟翻看着被文吏整理好放在案头需要他今日处理的文案,莫名其妙的对莫离道。
今日大帅的精神真是抖擞得紧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莫离满嘴胡言。
李从璟哪里会不知道莫离想说什么,从文案中抬头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眼下战事正紧,我就算精力再旺盛,也不会花在寻花问柳上。再者......说到这里,李从璟顿了顿,摇头道:虽说欺男霸女听起来很潇洒,但要我真去对付一个流落异乡的弱女子,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
莫离神色郑重的点头,以表示对李从璟的话深信不疑。
对莫离肚子里的蛔虫,李从璟清楚得很,他索性放下了文案,看着莫离道:之所以将孟延意绑了来,是因为她给苏愿出的主意颇有分量,可见其心思灵活,若是放任其回去,难保她不会给孟知祥进言献策,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但也有可能让大军多死几名将士,这点军师难道不明白
正经论事的时候,莫离向来是很认真的,吃完早膳的他打开折扇,不急不缓道:离倒觉得,这孟延意若是用的好了,不失为一招奇谋。
哦军师不妨细说。李从璟立即被勾起了兴致。
离有上中下三策。莫离轻摇折扇,意态潇洒,不过兴许是早饭吃得有些多的原因,喉咙一动就打了个嗝,潇洒之气顿时消散无形,然则莫离浑不在意,此时他已沉浸在自己的奇思妙想中了。
在外人看来,孟延意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她的身份,大帅既然得了她这个身份,不妨就此做一番文章。若是让益州兵将知晓,孟知祥之女因不耻其父反叛国家的不臣行径,主动脱离益州投向朝廷,那么益州兵将的斗志必定下降一大截。莫离笑容很浅,但是很贼,此计中的操作细节他自然无需赘述,李从璟也不会不明白,此为下策。
不错,的确可以一试。虽然是下策,但在李从璟看来已经颇有用处,中策如何
方才所言,虽然可以一试,但孟延意毕竟并非真的厌恶孟知祥而投向朝廷,故而不能引她出面,所以无论我等做怎样的文章,孟延意不露面去劝说益州兵将,可信度便不高,这也是下策之所以为下策的原因。莫离继续道,与之相比,中策的好处在于,孟延意可以出面。
益州战事非是旬日内会结束的,在这期间,大帅一方面可对孟延意晓以大义,让她知晓孟知祥之罪恶,以及这场战争带给军民的苦难,让她主动倾向朝廷,另一方面,则可让孟延意多见识见识我王师威风,让她知晓益州绝无胜算。如此,便有可能让孟延意出面,去劝说孟知祥早日放弃顽抗。
莫离话说完,李从璟无奈一笑,想必军师也听说了孟延意与史彦超的冲突,以她彼时展露的心性来看,此策的确有实现的可能,不过大义虽然冠冕堂皇,一般却是敌不过骨肉亲情,要孟延意真心倾向朝廷,难度不小。
正因如此,离才有最后一计,谓之上策莫离忽然啪的一声合拢了折扇,目光炯炯看向李从璟。
面对莫离逼人的目光,李从璟沉吟下来,默然片刻,他缓缓张口道:军师之意,不会是说......
正是此意李从璟话说得很慢,说到最后停了下来,莫离却已断然肯定。
这不可行李从璟果断否决。
要孟延意在短时间内倾向朝廷,这是最简单便捷的法子莫离沉声道,既然不能舍弃家园是人伦之情,要想国家的重量压倒家园,那便只有化家为国,用此之亲情,压倒彼之亲情。这法子虽然对孟延意残忍了些,但战事每多持续一日,少说也会有过百将士伤亡,这些将士,也是个个有家有亲人的
说到这,莫离顿了顿,声调缓和下来,况且,真论起来,孟延意是必死之人,大帅这不是在害她,而是在救她。
李从璟不说话了,他静下心来思索了一番,忽然戏谑的看向莫离,你信不信等你回到洛阳,任婉如会拿刀子捅你
莫离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若是第五姑娘能留小可一条性命回洛阳,小可还是有把握从王妃手中逃生的。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李从璟摆了摆手,做出了决定:此事容后再议,且看益州战况如何。
李从璟做出了最后表态,莫离自然也不会再强求,这篇也就算翻过去了。
且说高行周皇甫麟郭威领军进击新繁新都东阳三城,战事兀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三城战况之激烈李从璟等早有预料,然则数日后呈现出的战果,还是让李从璟颇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