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史彦超石重贵前后杀向赵廷隐的将旗时,郭威也迎来了李仁罕的挑战,两人各率部曲交战数合,谁也没能奈何谁。郭威并不恋战,也无意硬要与李仁罕分出胜负,或是将其阵斩,他仗着己方精骑优势,杀透李仁罕军阵,破阵而去。
在李仁罕捶胸懊恼的时候,郭威带领的精骑转了个大弯,再度杀了回来,他们分作数股,或冲进西川散兵群中,来回穿梭,梳子一般,将西川散兵梳理得干干净净,或不断袭扰西川军阵,弩箭齐发,让西川将士苦不堪言。
骑兵的优势,让郭威所部占尽了主动,西川军马军无法压倒郭威所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己方侧翼来回奔驰,却无可奈何。
虽说西川军总人数占据优势,但这却并没有什么用,在精骑的袭扰牵制下,无法形成合力。
在史彦超夺下赵廷隐的将旗后,王师步军再度呈现出高歌猛进之态,高行周更是亲手将张知业斩杀于阵中,西川军的逆击之势,自此化为乌有。
百战军在清扫过东南北面的残敌后,以不可思议的意志,聚集起勇力,加入到西面战场,向连日来压着他们打的西川军发起冲击。
百战军的再度发力,成为压倒西川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战斗持续到天黑。
高居城楼的李从璟,望见夜幕自远处的山峦上行来。
胜利与夜幕同步走来。
踩着与夜幕同样的步调,王师击溃了西川军阵。
西川军蚁群般向西溃散。
残破不堪的玄武县城头,燃起照亮山川大地与万千人心的火把。这一夜,玄武城的灯火,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耀眼。它照亮了两川,照亮了整个蜀中的夜空。
在这样的灯火中,李从璟看到王师如同潮水,尾随溃败的西川兵将,一路向西卷杀过去。
奋战在前线的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在追杀开始时,便接到李从璟传来的军令:务令贼寇血,染红龙门山
向西,二十里之外,龙门山中,有超过两千具君子都勇士的尸首。他们在等着同袍们杀过来,他们要亲眼目睹同袍们反守为攻,将西川贼军的尸体塞满山道。
横穿龙门山的四十里山道,今夜将不再有黑暗,只有血火。
随后,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再接李从璟军令:杀出龙门山,向西三十里,进逼汉州城
李从璟的意思很明确:一鼓作气,将孟知祥赶回益州。
这一日,龙门山将在血火中迎来黎明。
唯有敌人的鲜血,才是对逝去英灵的最好慰藉。
......
君子都在龙门山战损大半,李从璟从未说过半句跟可惜相关的话,但他果真不为之心痛
自淇门开始,君子都随其南征北战,作为他的亲军,与他一同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别的姑且不言,当年荆南一役,若非君子都,李从璟就要陷在江陵城中。
而如今,龙门山一战,君子都折损大半,玄武城一役,君子都再损大半,如今算上伤员,存活者几乎十不余一。
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重伤。
前君子都都指挥使林英,生死未卜。
这口恶气,李从璟该向谁出这份损失,李从璟该向谁讨
不仅如此,万余将士的百战军,经玄武城血战,也是伤亡过半。
君子都百战军,乃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其中每个将士,都是大唐最英勇善战最忠勇可嘉的大好儿郎,若是他们死在异国他乡,李从璟不会有太多怨言,但如今,他们却命丧帝国藩镇的反叛中。
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李从璟在下令让君子都百战军身陷险境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那是谋求战争胜利的需要。但这并不意味着,李从璟就不痛心。
已近子时,玄武城城楼,李从璟依然站立在阁楼,身形没有半分挪动。城楼中亮起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城墙垛口。
眼前,在此番恶战中幸存的百战军将士,个个都挺直了腰板,在城头尽忠职守。
夜深了,大帅还请安歇。孟松柏上前来提醒道。
军师的回信到了没有李从璟脚步没动,凝视着灯火下狼狈不堪的战场出声问道。
玄武城外,横尸枕地,百战军将士正在清扫战场。
军报是天黑后发出,算算时间,还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有回信。孟松柏答道。
李从璟点点头,长吐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仗赢了。这也就意味着,蜀中之役最艰难的部分已经渡过,往后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大战落幕,主导这一切的李从璟,此时并没有多少欣喜。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在面对一地部曲尸首,而战争还未完全休止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欣喜。
他放眼四望,旷野一片沉静,今夜月暗星隐,远处一团墨黑。
距离他淇门建军,如今已过去八年了,南方仍是诸侯割据之局,李从璟不由得问自己: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平定,这战争何时才能画上句号还是说,战争注定将永无休止
孟松柏见李从璟没有去歇息的意思,还以为他在担心梓州战事,便劝道:西川贼军大败而退,东川没了外援,且不论李绍斌还有无战心,东川兵将也不会再有顽抗意志,军师那边拿下梓州只是旬日之事,大帅不必太过挂怀。
李从璟笑了笑,梓州有军师和李绍城主持战局,足够吃下李绍斌了。
听懂李从璟话里的意思,孟松柏好奇道:大帅不打算回梓州,不打算去见见李绍斌了
一座注定马上被攻克的城池,一个注定行将灭亡的人,有什么好见的李从璟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走下城楼,去看看林英。
是。孟松柏闻言心头一动,赶紧跟上。
自荆南一役,林英被贬为走卒,李从璟几乎没有再提起过他,孟松柏之前还以为李从璟已经将他遗忘,如今听到李从璟说要去看望林英,孟松柏既为林英感到高兴,也为李从璟的重情而感动。
只是,希望林英能够挺过去,不要死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
回头望了一眼峰峦叠嶂的龙门山,乱军中的孟知祥悲上心头。他知道,这座大山自此时起,不再属于他了。这座西川的门户屏障,终究还是易了手。
前日才进的山,今日又出了山,这两日的遭遇,让孟知祥疲于应对而又应接不暇。然而他也知道,事实比这座大山还要有分量,纵然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却容不得他不接受。
回想起今日之败,孟知祥直觉若梦。
他是在午前赶到玄武城外的,他与李从璟面对面的交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采用了最合适的战法,收缩阵型,聚拢散兵,想要蓄力再战,他有最忠诚敢战的部曲,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将身先士卒殊死反击,他本以为他已经握住了足够的筹码,就算不能一战而胜,也能将李从璟拖在玄武城,将对方耗死在这里。
但两军交战,不到两个时辰,孟知祥便知道他错了。
亲眼看到朝廷王师的攻势,他忽然理解了,为何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会半月不能攻破只有百战军驻守,且城池残破的玄武城。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为何王晖李肇有两万大军,却守不住地势险要的剑州城。他甚至很能理解李绍斌,理解李绍斌为何不愿固守阆州,而是在朝廷王师赶到之前,便撤离阆州直接回到梓州固守待援。
若朝廷王师仅是士卒精悍,六科技艺娴熟,军阵战法有序,将校敢战敢死,军士士气高昂,孟知祥自信西川精兵并不会输给王师多少,临战之时,有他亲自坐镇,多得是寻觅战机,战而胜之的机会。
但事实并非如此。
朝廷王师战力的突出,不仅是以上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备。
孟知祥并不知道武装到牙齿这个概念,当然,当世也不可能有军队真正武装到牙齿,但若是用此来突出禁军军备的优良,则深得其韵。
精良战甲的装备比例,威力巨大劲弩的数量,骑兵的数量与配置,战马品种的优良性,甚至是每名骑兵携带的弩具,步卒随身小型弩的装备比例,盾牌短刃等等军备的装备率,都甩了西川军几条街。
西川军的战败,不是败在将士不够骁勇善战,而是败在军备的差距上。
换言之,西川军的失败,是西川物力与帝国物力的差距造成的。
尤其是这种硬碰硬的正面交战,最能直接体现军备差距对战争胜负的左右。
如果李从璟在这里,就会告诉孟知祥,这是综合国力的差距。
战争,尤其是正面战争,在奇谋战略没有差距的情况下,比拼的就是国力。
以一地战一国
孟知祥以前以为,依仗蜀地山川之险,三万精锐之士的悍勇敢战齐心协力,以及当年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军备弩具,蜀中有很大把握战胜远道而来的朝廷王师。
当年李从璟在幽州,以卢龙一地之力对战契丹一国之力,不就赢了么
是的,无论旁人怎么认为,孟知祥之所以认为蜀中能战胜朝廷,就是因为有李从璟的前车之鉴。
但是现在,孟知祥突然发现,他似乎忽略了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些东西。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具讽刺含义的词:邯郸学步。
在那一瞬间,孟知祥忽然觉得,自己跟一头蠢驴并无太大差别。
然而眼前的形势,让有所醒悟的孟知祥,没有时间反思问题,纠正过错。
大半日鏖战,西川兵将纵然再悍不畏死,他孟知祥纵然再得全军效力,也不能改变被禁军击溃的事实。
孟知祥开始仓惶逃窜。
逃离战场时,是赵廷隐牵着他的马走的。当时孟知祥还想稳住阵脚,以让更多的西川兵将能够逃脱,但是赵廷隐告诉他,张知业已经战死,大军稳不住了。
逃进龙门山时,天色已经漆黑。大军溃逃,火把寥寥无几,将士们几乎是两眼一抹黑,故而自相冲撞践踏者多不胜数,喊叫声悲呼声此起彼伏,在黑暗的山林中如同鬼哭狼嚎,倍显可怖。
满头大汗的孟知祥,举目茫然四顾,在冰冷的群山中显得既狼狈又悲凉。
好在赵廷隐伐木为薪,分给诸将士点燃,这才稍稍缓解了黑暗。
然而不等孟知祥松一口气,后军惊恐高呼,朝廷王师杀到。
孟知祥听到的马蹄声,让他心跳骤然加快。哪怕不能瞧见自己,孟知祥也能清楚知道自己脸上的惊慌。久历戎马,孟知祥岂能不知自身处境无论是谁,在乱军中被追杀,都会死。
即便在战场上对战万军时也不畏惧的悍将,在兵败被追杀时,也不能不恐惧,因为那会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又是赵廷隐,主动留下来断后。
孟知祥不肯,这不是他在使用权术故作姿态,而是赵廷隐的确是他左膀右臂,他不忍也不能弃之。然而形势紧急,彼时孟知祥自身尚且难保,还有什么余力资格去保全他人
赵廷隐一刀刺在孟知祥的马屁股上,吼叫着让孟知祥快走,而他自己则返身杀向追兵。
心痛如绞五味杂陈的孟知祥,自然知道那种情况下返身杀向追兵,命运会如何。奔出没多远,他甚至好像听到了赵廷隐临死的惨呼。彼时,老辣沉稳如孟知祥,也落下了泪来。
只是这泪太辛酸太无奈,也太无力太无用。
大帅,快走罢,贼兵要追上来了李仁罕急切的催促回望龙门山回望赵廷隐决然背影的孟知祥,拉着他就走。
孟知祥黯然神伤,转身背离龙门山而去。
当夜,孟知祥逃到汉州城。当其时,他身旁的兵将已经不过千余人。
孟知祥不能忘记,汉州守将看到他败军而回时,眼中浓烈的错愕与不可置信,还有那一丝清晰可见的,让他倍觉屈辱的质疑。
然而更屈辱的还在后面。
天未亮,王师精骑追赶而至。
望着汉州守将仓惶的脸色李仁罕欲言又止的神态,孟知祥就知道,汉州城已经不能护得他的周全。
因为士无斗志。
而对方气势如虹。
咬咬牙,孟知祥仿佛听到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他没想到他也有如丧家之犬的一天,被人在自己地盘上驱赶如牛羊。然而形势逼人,孟知祥却不能不无奈离开官衙,在慌忙中再度骑上马,带着一帮残兵败将,离开汉州城,埋头急急往成都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