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方,西方没有山。
聚集在指挥楼下的草原各部人物都已散去,此时李从璟身边只剩下莫离王朴两人。孟松柏带人端来饭食,李从璟便在指挥楼上与莫离王朴对坐而食。
契丹军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攻势愈发凶猛。其主力精卒与精骑,集中进攻地处战阵中段的幽州军,凡参与攻坚者,皆悍不畏死之徒,乃真正精锐。耶律阿保机倒是早已下了战场,然而他给契丹战士打下的这针鸡血,却在持续发挥着作用,让幽州军将士战斗艰苦。
任谁都能看出,幽州军乃是所谓联军绝对主力,一旦将幽州军击败击溃,这场战争也就分出结果。
不仅如此,耶律阿保机的亲自征战,也如一块巨石,压在李从璟心口,给他胸中投下一片阴霾。耶律阿保机此番没死,对李从璟对幽州军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然而战至此处,除非契丹退军,否则便是李从璟想撤都不可能,而幽州军想要退出西楼战场,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忧虑重重,却没有影响李从璟进餐,眼前多少难甘事,还有许多问题需要他去解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可不会堕落到去怠慢摧残自己的根本。
战事陷入胶着,彼此都开始嵌入对方军阵中了。放下碗筷,莫离抹了把嘴,站起身,观望着战场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也吃完饭,孟松柏上前为两人收拾餐具,李从璟凭栏而立,道:我暂时不担心幽州军阵型,倒是草原诸部......一旦契丹发现幽州军阵不好突破,转而去主攻草原诸部军阵防线,以他们的力量,断难防御。
莫离颔首道:然而却也没有办法......毕竟幽州军兵力有限。
要避免这种局面出现,只能督促幽州军面对契丹军进攻时,奋力迎战寻机反击,拖住契丹军主力精锐,使其无暇他顾。李从璟道。
两人说话间,军令还未来得及下达,契丹军果然分出一部精骑,去进攻其他阵线。
传令李彦超,带马军支援黑车子室韦李从璟得到汇报后,立即下令。
未几,游骑又来禀报,契丹军分出步卒精锐,去进攻鞑靼部。
李从璟正欲下令蒙三带部前去支援,忽而转念一想,若是幽州军分兵太多,力量被打散,契丹军再集中猛攻幽州军该如何但若不去支援,鞑靼部防线被撕裂又当如何
......
酉时至亥时,契丹军数度从阵后派遣数股精锐,进攻草原诸部把守的防线,幸奈幽州军奋力前驱,迫使契丹军不得不回援,诸部防线才得以保全。
前半夜双方交战极为激烈,无论是联军将士还是契丹战士,都是轮番上阵,战斗未曾有片刻停歇。而看契丹军的架势,根本就没打算因夜歇战。
契丹心知分兵他处不可取,遂加大力度猛攻幽州军军阵。受耶律阿保机亲自陷阵之激励,契丹军士气振奋,又因一直压着联军打,斗志愈发高昂,加之其背靠皇都背水一战,攻势越发凶猛,饶是以幽州军之精锐,在面对数倍契丹军不顾身死前赴后继达一整日之后,也感到疲惫。
而问题在于,契丹军仗着战力优势,只是以少半兵力,牵制草原诸部防线军阵,不断集结主要战力,轮番攻打幽州军阵,这就让幽州军战斗愈发艰苦。不仅如此,契丹皇太子耶律倍契丹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更是亲临前线,轮番上阵,为契丹战士身先士卒。
到最后,李从璟不得不将精力主要集中在幽州军防线上,他身在指挥楼调度全军,片刻也分身分心不得。
战事若照此持续进行,我军形势恐怕不容乐观参谋处有谋士如此断言。
直娘贼的契丹蛮子,一照面就白日打夜里接着打,他娘的章法何在不一口气分出胜负,他们是不打算休息的也有人如此愤愤怒骂。
子时,桃夭夭与杜千书忽然先后而至。
当此之时,李从璟正苦于不知如何打开局面,桃夭夭与杜千书一句话,立即让他如坠冰窖。
奚黑水松林等部营中,皆发现行踪可疑之人,状似细作
这是桃夭夭的话。
同样是这些部族,营中兵马或军阵内部皆有异常调动
这是李绍城让杜千书带回来的话。
灯火驱不散漫漫黑夜,被阴影裹挟的李从璟,脸色在暗幕中不知深浅,楼下军阵恍若密不透风,铁甲森森反射着冰寒的光,远处激战的双方军阵将士,人浪滚滚,厮杀声如风似嚎,一波接一波冲击着人脑门,让人混乱眩晕。
他握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手足有些冰凉。
部分部族可能要反
这就是桃夭夭和杜千书所言之要义。
这些部族为何要反
当然不是因为战事不利。战事虽无进展,却也并无败象,况且交战还只一日,断不可能此时就士气崩溃。
既非临时起意,便是早有蓄谋
谁在布局操控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
草原诸部,是真要反,还是桃夭夭杜千书多疑
幽州军该如何应对是立即行动,还是等待形势明朗是稳住阵脚不自乱,还是防患于未然
是敌人有意制造假象,让联军自陷混乱,还是敌人早已渗透,早有布局
倘若诸部骤起反乱,冲击联军本阵,情况会如何
谁值得信任,谁最有可能反戈一击
耶律阿保机没有死,也未曾病重,这位契丹帝国雄才大略的开国君王,健康依旧,仍在统治整个棋盘
无数个声音在李从璟脑海中爆炸般涌开,肆无忌惮撞击着他的意识。自发兵北上西楼以来,幽州军所经历的种种事件,无数断片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纵横,辨识不清而又极度真实,它们横冲直撞,刺激得李从璟脑门生疼。
联军有军民十数万,幽州军五万将士的生死都在一念之间,卢龙数年来的呕心沥血,抗击契丹的宏图大志,中原大地的烽火狼烟,历史的轮回岁月的使命,齐齐在李从璟脑海中翻腾飞旋。
多年以来,李从璟对敌时,常常谋定而后动,谈笑间决出沙场胜负,翻手间左右万人命运,多是气定神闲之时,近乎周郎风姿。然而,家国大事沙场征伐,凶险无数,岂能一直如履平地
李哥儿,必须拿主意了莫离走到李从璟面前,脸上布满从未有过的庄重肃然之色,他认真的看着李从璟的眼睛,双手扶住李从璟的肩膀,充满智慧与力量的眼眸里,尽是信任。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朝莫离点点头。
他转过身,对传令兵下达指令:传令:令各部酋长,即刻到此集结,君子都负责办理此事;令各阵收缩战线,转入全面防守;令皇甫麟带领预备队丁茂史丛达等部,护卫幽州军阵军营两翼;令李彦超为监阵使,李正荆任重为监阵副使,各率两千骑,巡查战场
一口气下达完这些指令,李从璟又对杜千书道:传令鞑靼部,主力向幽州军靠拢又对桃夭夭道:让图巴克汗......不,让阿狸公主火速前来
......
丑时,联军后方动乱:黑水松林等部反叛,冲击联军军阵,杀戮周边同伴。
同时,契丹军对幽州军军阵展开新一轮猛攻。
丑时两刻,李彦超率部截击黑水部,荆任重率部截击松林部......
丑时三刻,黑车子室韦内部叛乱,有勋贵率部冲击王帐,欲杀黑车子室韦酋长。
寅时,十数里联军连营,数处起大火。
寅时两刻,除鞑靼部外,草原诸部现崩溃之象,人马自相践踏。
与此同时,李从璟走下指挥楼,跨上战马,亲自冲上战场。
......
代替李从璟坐镇指挥楼的,是幽州军首席军师莫离,此时的指挥楼早不复白日人声鼎沸,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独对风月。
他的折扇早已收起,此时他握在手中的,是一柄长剑。
上回沙场握剑,还是泽潞战役时,他相助裴约守卫泽州,于城墙上提剑而战,以一介书生之力,与李继韬的叛军不死不休。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世事沧海桑田,再蓦然回首,不觉往日无情。
他双眼目光落在李从璟策马奔驰的背影上,沉着的目光深邃似海。
莫离抬起手,横剑于胸前,拔剑两寸。月光闪动,照亮他的双眸。
他想起方才李从璟欲出战时,他对李从璟所说之言。
清风明月,他说:君如青山,离如松柏。君但放心酣战,离自周全军阵;君若捐躯,莫不苟活
收起书生剑,莫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笑意。
他说出那句话后,李从璟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笑着骂道滚滚滚。
他心头萦绕着李从璟离去之前说得那番话。那番话,让他心中翻江倒海。那番话,以这样一句话为开头:战事未必就已陷入绝境,你我所见,未必不是表象,而真正的契机,往往就隐藏在表象之下。
当时他问:此话从何说起
李从璟回答:此事有疑点有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