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
丁黑坐在酒楼二层窗前,望向楼外的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位绿裙少女踩着阳光,姿态张扬,活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看到这一幕,丁黑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没有人知道,在连续挑战孙家吴家,一战成名后便在柳城销声匿迹的剑客,此时竟然端坐在距离吴府很近的一座酒楼上,对着吴府的大小姐出神。
现在,整个柳城都在流传关于他的传说,而作为当事人本身,丁黑却出离了这个传说,站在它的外面,关注着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人。
在柳城,人人都知道,吴家现任家主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名叫吴青青,她的剑术如何不好评说,毕竟她有两个天赋卓绝的兄长,但为柳城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她的美貌与善良。如今不过二八年华的吴青青,在柳城,乃至在柳城附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江湖中,都有些小侠女的称呼。
这些,丁黑并不知晓。对他而言,他也无需知晓。他并不关注对方的身份,不关注对方的为人,他远远的看着她,只是为了看见故人的影子。那个依着村口大树,守望了他十年,经历无数辛酸,固执的不肯嫁人,最终在某个夜晚,再等了许多年却来不及见上一面思念的人,却被梁军残杀,葬身大火前的乡下女子。
她没有大名,只有一个乡下人用来称呼的小名,她就叫小青。
在他还是富家公子,看见同样小小年纪的女孩时,他就那样称呼她。之后无论是他落魄潦倒,饿得只剩下一口气,被女孩送来的清粥喂饱,还是离乡归来,与伊人深深相拥时,他都那样称呼她。这个称呼,持续了十多年,一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在他这只有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走过很多桥,看过很多风景,却只遇到了那么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人。她将她的整个一生,都献给了她,而他,不过是在最后,为她垒起一抔黄土,让她归入尘土而已。
丁黑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饮下这杯石冻春,在这天寒日暖的日子,他的心始终平静如水。那位他还不知道性命的绿裙少主,的确与当初的小青,生得近乎一模一样。但是眼前人不是当时人,当时人已逝,当年情拾不起。
他心中,只有对斯人的追忆,没有对此人的妄想。
丁黑在桌上留下一颗碎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剑,离开了这里。
在丁黑起身离开的刹那,街上的绿裙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刚好看到转身消失在窗前的剑客。她微微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当日丁黑悍然入府,连挫吴家少主吴家十三剑阵后,剑势大成,在屋顶迎上吴家家主。两人两剑,相向而至,本应该是一波惊天动人的较量。然而,在绿裙少女出现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改变了。
那位青衫剑客,在动作微滞的时候,轻声喊出了两个字。
其他人离得远,没有听见,但在那一刹那,和青衫剑客距离不过咫尺,目光被对方莫名的眼神刺到的绿裙少女,却是和吴家家主一样,清晰听见了那两个字。
小青,那是她的名字。
他为何会轻唤自己的名,为何会在看见自己的刹那,露出那样摄人心魄的眼神
吴青青不了解。但是少女心性,她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异样,同样,她希望看破那个疑团。
丁黑走出酒楼,收起剑,轻步走在酒楼后的小巷中,沿着只有枝条没有枝叶的河畔柳树,默默前行。
他离开李从璟,只身南行,不为别的,只是砥砺自己的武道。当日与剑子一战,在击碎他心中骄傲的同时,也让他认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是一个武者,武道就是他的生命,他希望他的生命长远一些。在经过李从璟一番话开导之后,重拾信心的他,毅然决定去追寻自己的道。
踏上南行之路的丁黑,弃刀用剑,并非是要抛弃自己之前一直在磨砺的刀意,之所以如此,正是为了养刀意。以剑养刀,以它山之石,来攻此山之玉,这就是丁黑为自己选择道路。
他的刀,留在芙蓉镇。而他的道,却在他的脚下。终有一天,当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他会重新拾起他的刀。
到那时,他或许会去挑战李从璟挑战剑子,或许也不会。
他来到柳城,是因为柳城有两个武道世家,他想来看看。
城中的小河绿波荡漾,清澈见底,河畔杨柳依依,枝条千万缕,清风佛面,长发如墨飘洒。
丁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淡淡的道:你跟我这么远,是想看什么
旁道的小巷中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来,正是吴青青,她不好意思的比着手指,微微低头道:我想看看你是谁。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丁黑仍旧没有回头,平静的说道。
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怎么能算看到了吴青青嘻嘻笑出声。
丁黑道:这并不重要。
吴青青叫起来,这很重要啊,对你或许不重要,但对我真的很重要
丁黑稍稍默然片刻,语调清冷的说道:对你重不重要,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就要离开柳城了,这个问题就更加不重要,你还是回去吧。
你要离开柳城了吴青青很意外,面前的背影很萧索,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落寞,仿佛他行走的世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感知让正处于敏感期的少女很揪心,她道:可是你都还没有赢下我父亲,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丁黑迈开脚步,继续前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就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他也不曾回头过一般,我与你说的话已经够多,我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我停下来,不过是要告诉你,不必再跟着我。出于礼节,我告诉你这些。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便是想再跟着我,也未必跟得上。
这样的拒绝未免显得无情了些,尤其是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在这样的年纪,她们的自尊心往往连她们自己都不能理解。然而在短暂的气愤之后,吴青青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叫起来,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肯回头,你是怕看到我,还是你根本就不敢看我
丁黑的脚步僵住,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吴青青嘿嘿笑出声,方才你在酒楼上,可是偷看了人家许久,但当人家与你近在咫尺的时候,你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那日你见到我的时候,为何会那般失神,难道你
丁黑转过身,直视着吴青青,打断她的话,冷冷的说道:我不回头,是不想与你过多纠缠,我在酒楼上的确看到了你,但那不过是你恰好闯进了我的视野,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的以为那有什么。还有,那日的事,希望你忘了它,记住它,对你并没有半分好处。
吴青青俏丽的笑脸在这一瞬,变得煞白,她惊愕的看着丁黑,在这个武艺非凡面容沧桑眸底似乎总在流淌着挥之不去忧伤的男人面前,吴青青的怒意终于被激发起来。
丁黑摆摆手,你的确天生丽质,但若是你以为这样,天下男人见你都会给你有非分之想,却是自我感觉太好了些。我入吴家,只不过是为了吴家的剑,而你手中的剑,还不足以让我正视。你出现在我面前,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向娇躯微微颤抖的吴青青一抱拳,告辞。
丁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僵立在原地的吴青青气得银牙紧咬。
回到在柳城寄宿的客栈,丁黑并没有立即动身离开,在放下手中的剑,在矮榻上盘膝而坐,闭眼打坐。
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但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某些固执的拒绝阳光的角落,阳光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道明媚的伤。那不是阳光,那只是一个痛。
夕阳西下,日暮降临之前,丁黑推开房门,在客栈大堂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要了一份饭菜,守时的开始装填肚子。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远,所以他必须养好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路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他要冷暖自知。
吃完饭,丁黑走回房间,在窗前默默静立,望向柳城的双眸,不知有什么样的神采在跳动。柳城的人家和灯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一幅画。他一动不动站立了不知多久,在这期间,他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直到柳城所有的灯火都熄了,整个柳城成了漆黑一片,清辉下的柳城是水墨色,轮廓清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整座城并没有白日看起来那么大。
丁黑躺在硬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屋梁,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一大早,丁黑离开客栈,牵了马,走出柳城。
这个如漂泊的云一般,悄然来到柳城的剑客,在柳城掀起滔天巨浪之后,又这样单人独骑,不留痕迹的离开。直到这时,市井间流传的那个传说,主人公的名字还不为人所知。
凄冷驰道,丁黑策马缓行,马蹄声哒哒哒的响起,很有节奏,城外的古道离亭,在这个阴沉沉的天色下默默无言,路上行人稀少。
长亭外,古道边,丁黑忽然停住马,因为有人挡在了路中央,阻断了他前行的路。
路中间的人绿裙细剑,长发飘飘。
你挡住了我的路。丁黑看着吴青青,话语中没有丝毫感情。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显得无情。
吴青青莞尔,指着道旁的长亭,认真地说道: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送别丁黑脑中,又浮现出多年前,他回到那座小村,因不忍离别情苦,而在某个夜晚悄悄离去,而当他走到村口那棵大榆树前,他忽然看到,已经有人等在树下。树下的人微笑向他走来,轻声说: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亭中有石凳,凳前有石桌,桌上有酒一壶,杯一双。
丁黑和吴青青相对而坐,吴青青为两个杯子斟上七分酒,推一杯到丁黑面前,揽一杯倒自己胸口,微笑着说:当日一战,你与家父剑势皆已大成,硬拼之下,胜负或许难料,两败俱伤却是不可避免。你退,家父进,此局得解,两伤得免,这一杯,为家父,谢你
吴青青举杯饮尽,姿态颇为豪迈。
丁黑没有推辞,饮了这杯酒。
吴青青再次为两人斟酒七分,举杯言道:吴家与孙家相斗十数年,高下难分,因有君来,吴家得以居上,盛名日涨,这一杯,同样谢你
第三杯,吴青青说道:这第三杯,却是敬你。
丁黑没问为何,同样满饮。
三杯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见尴尬,丁黑道:吴家有女如此,不兴也难。
吴青青展颜而笑,她站起身,正正经经向丁黑抱拳行礼,多谢阁下盛赞,小女子愧不敢当。这时,她脸上已飞起两抹绯红。
丁黑好心提醒道:小娘子,你不能再喝了。今日相送盛情,丁某心领。
吴青青豪迈一挥手,重新坐下,再次倒酒,大着舌头道:这最后一杯,你无论如何得喝。当日误你,是我之过错,这杯酒,算是赔罪
丁黑失笑,小娘子何错之有
从旁偷袭,还不算错吗吴青青一脸严肃,举杯,不等丁黑劝阻,就已经将酒倒进了肚子里。
丁黑无奈,只得陪饮。
吴青青眼睛眨了眨,今日相送,后会无期,小女子特带剑而来,欲领教话未说完,脑袋晃了三晃,直接栽倒在石桌上。
丁黑一惊,小娘子
吴青青却是已经醉了。
丁黑站起身,左顾右看,这才意识到,吴青青是孤身前来。
无奈,丁黑只得将吴青青抱上马背,拉着马缰绳,回走柳城,行向吴府。
入柳城时,丁黑没发现,趴在马背上的吴青青,嘴角勾起一抹阴谋得逞的笑意。笑容很得意,有种打赢一场战争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