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酒馆厅堂并不太大,只能摆放五张桌子的地方,空间大小可想而知。然而,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厅堂内外,却有二三十个手持利器的汉子虎视眈眈,封死了每一个可以逃生的通道,这些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李从璟:便是你身手了得,在这里也施展不开,这间酒馆就是你的坟地。
真是好大的手笔,竟然拿下了一座驿站来埋伏我,说实话,我挺感谢你们如此看得起我。李从璟望向碎花裙妇人,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只是我一时想不通,你们是何方神圣
妇人直勾勾望着李从璟,促狭道:你这小郎君可是既滑手得很,又刺手得很,不花大心思,如何留得住你呢不过你当真不知道我们是谁难道你已经忘了你在魏州的所作所为了
李从璟摇摇头,敢攻下一座驿站,你们胆子很大,只有势力大的人胆子才能这么大;用弩,这说明你们是军人;你笑得这么夸张,又这么妩媚,还有这些杀手眼中虽有杀意,但没恨意,显然不是吴家的人。
说到这,李从璟目光锐利起来,你方才有意让我往吴家身上想,但实际上你们却不是吴家人,不是吴家人而冒充吴家的名号,这说明你们见不得光,不敢打出自己的旗号。
桌上的酒菜没动,这会儿还在往外冒着热气,淡淡的白雾丝丝缕缕往上飘舞。似乎有风吹进来,将热气吹得一散,但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且不说本就没有风,便是有风,门窗皆被一群汉子堵得严严实实,也不会有风透进来。
李从璟抬头,看清初三的脸色,这才发觉热气是被初三鼻孔里呼出的气流吹散的。寻常时候人呼吸不会有这样大的气流,只有呼吸粗重的人才会如此。初三的呼吸很重,这个细节告诉李从璟,他很紧张。
真不到都陷入绝境了,你竟然还能想到这么多,看来将军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威胁,是个大患,应该及早除之。妇人笑了笑,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好似要将那双狐媚的眼珠子贴到他脸上一般,然而除了这些,你还看出了什么
李从璟道:很多。
很多妇人咯咯笑了起来,捏了一个兰花指,小郎君不妨一一说来,你放心,这周围百丈都有我们的人放哨,没人能来救你,即便是有,我们也能在此之前要了你的小命,所以奴不急,你也有的是时间最后再聪明一次。
她甚至坐了下来,手放在桌上,手掌拖着下巴,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娇憨,她笑嘻嘻的盯着李从璟,奴真的很好奇,你能看清楚多少,说不得你说得多了,奴怜惜你的才华,就不杀你了。
李从璟白了她一眼,明显是对她方才的话嗅之以鼻,但他还是道:在你们眼里,我马上就是个死人了,便是在如此境遇下,你们仍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即便是你们见不得光的原因有很多种,现在也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李从璟伸出一根手指头。
哪种可能妇人问。
李从璟上身前倾,直视着她,一字字道:你们为之效命的人,与我有渊源
他这话一说完,妇人的眼神随即冷下来,像是体温都降了好几度,那双无时无刻不春波荡漾的眸子,此时也再没有半分感情,便是这房间,也随即被寒冷吞噬。
只有这样,他才会下意识在这样的时候,都要在我面前隐藏身份。而你的反应也告诉我,我说对了。李从璟收回前倾的身子,放松了语气,看到妇人的神色,他连忙摆摆手,你不用先着急动手,我还没说完
妇人本已欲动手,听到李从璟最后一句话,看到他连连摆手的样子,都被逗笑了,她目光戏谑,小郎君,你还真是个话唠,怎么比妇人的话还多
我才活了不到二十岁,人生还有好几十年,这么长的人生,自然是还有很多话没说的。李从璟很认真的说道,再者,你就不想看看,连你主子都忌惮的对手,到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娇笑连连,好大一会儿才笑完,这时候,她眼中又有了媚意,而且比刚才还浓了许多,他看李从璟的时候,就像在看自己的情郎,好了好了,你说,奴听着,奴就看看你到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李从璟还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才道:你方才说,你们的主子要除掉我,是因为我有威胁,是个大患。由此可见,我与你们的主子或许有利益纠葛,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导致你们来杀我的主要原因,还是那句话,是因为我对他有威胁。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
李从璟伸出两根手指。
哪两个问题妇人兴致勃勃的问。
首先,你们的主子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李从璟老神在在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野心大到扭曲的家伙,不如此,不会因为我有威胁,就要杀我;其二,让我想想,我如今虽然成势不小,但我一个军中将领,要说真正威胁到了谁,其实并不多,总结起来看,只有三个对象。
一是伪梁,百战军如此能战,无疑给伪梁的威胁性最大,但若伪梁的一个将军,都能在大唐境内随意刺杀大唐重臣,那伪梁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二是大唐高高在上的那位,但藩镇将领势力大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而现在伪梁未灭,他应该是不会对我动手的。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对象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目光炯炯看向惊诧不已的妇人,其实这第三个人,就目下来看,我对他的威胁性其实是微乎其微的,甚至一开始我都没有想到还有这第三个人。但要说到野心,说到日后的大患,却是最贴切不过
够了,李从璟妇人突然猛地站起身,厉声打断了李从璟,这会儿她脸色都白了。
看来,我又说对了。李从璟微微一笑。
妇人娇躯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稍稍冷静了下,举刀指向李从璟,道:李从璟,你确实聪明,聪明的不似世间人。奴也活了快三十年,走南闯北走过的桥不比你走过的路少,但精明到你这个份上的家伙,奴的确是第一回见到。只是坐在这儿片刻,话都不曾说几句,你就能猜到我们的身份,奴几乎以为我们中间有叛徒。奴之前不信管仲范蠡之才,如今奴信了
大老远跑来,此时方知,奴不枉亲自走这一遭。说到这奴倒也庆幸,先前没有小瞧你,拿下了这座酒馆,这才能让你身陷虎口无计可施。这句话说完,妇人竟然又咯咯笑了起来,媚眼如波的看向李从璟,小郎君,你看,奴这么聪明有远见,你是不是也该夸夸奴
恩,你的确比寻常女子要聪明。李从璟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得了李从璟的首肯,妇人这下笑得更夸张了,不得不承认,这娘们儿的声音很动听。世间动听的声音有很多种,但这妇人的笑是那种让男人听了,无不血脉喷张,想要将其推倒狠狠蹂躏的那种。尤其是这笑声配合她蜂腰上抖动的胸脯,更是具有无穷的杀伤力。
她生得俊俏,但并不太美,无法跟桃夭夭任氏相比较,就算是董小宛也比她有姿色,但这世上总有一种女人,不是靠脸吸引男人,而是靠风韵。这个妇人,就是这种女人。很多时候,风韵比外表更能让男人疯狂,尤其是成熟的男人。
妇人笑着对李从璟道:奴今天才知道,被聪明的人夸奖为聪明,竟然是这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说实话,奴都不忍心杀你了,尤其是在没跟郎君好生亲近的时候,奴真得很怜惜你呢。小郎君,你相信么,奴很会疼人的
我相信。李从璟深表认同。
可惜啊可惜妇人长长叹了口气,幽怨的望了李从璟一眼,从她的神情中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惋惜,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事,便是明明对你动了情,却不能领悟到你的风情。郎君,你恨奴么
不恨。李从璟一副老实人的样子,这会儿他心里已经在感叹,看来当一个女人想说话的时候,她的话真的是很多啊
妇人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好了,郎君,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奴送你上路吧,你看可好
她含情脉脉的凝视着李从璟,眼中的深情,让人几乎不能怀疑她的真心。
这回李从璟不得不摇头,他认真的看着妇人,笃定道:你杀不了我的。
这可由不得你了,郎君。不过你放心,奴会给你收尸的,说不定还会在你的坟头,为你吹一曲短笛。毕竟,奴是真的对你动心了呢。妇人拍拍腰间的笛子,话尽于此,挥挥手,要动手了。
李从璟唉声叹息,对妇人道:你忽视了三个问题,这也是你犯得三个错误,所以即便是你今日准备充分,你也杀不了我。
他伸出三根手指。
哦郎君不妨说说,奴洗耳恭听妇人已经拔出刀,这会儿又停下来。
其一,我确实是个威胁,这引起了你们的重视,但很明显,你们的重视程度还不够;其二,我确实很聪明,你也看出来了,但你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其实我远比你想象中还要聪明。李从璟很认真很负责任的说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命比我的聪明还要高大。
李从璟比划了一下桌面的高度,如果说我的聪明有这么高,那么我的命他站起身在眼前比了比,似乎是觉得不够,抬起头,指了指屋顶,那么我的命就有那么高那么大。
他最后总结了一句,所以,你们是杀不了我的
妇人怔了怔,旋即嫣然一笑,郎君,如果你的命真有房顶那么高,你的狂妄,便是有天空那么高了。
不,那不是狂妄,是自信李从璟很严肃的纠正她,你信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你信你会成事,你才能成事。而我相信,我在大业未成之时,不会死
不过今天的事也提醒了我,很多潜伏在暗中的杀机,是我事先无法预料的。就像这次,我算到了吴家余孽可能对我动手,却没有想到会有你们这些人。所以日后但凡出门行走,我一定会带很多人在身边,现在我终于知道,位高者出行之所以排场大,不仅是为了炫耀,也是为了安全。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李从璟的身形已动,横刀已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