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雪上加霜
她目光沉静,语气平淡,却自信万分地道:“杨贤,我可以告诉你,只要我想,我就有办法让对面的仁慧一败涂地,甚至,让得隆入住德庄,在那等纸醉金迷的富贵天堂占有一席之地!”
“得隆好了,我们能得到的,不是更多吗?”她目视着他,再度问道:“杨贤,这样,你仍旧要跟我死磕到底吗?”
她也轻呵一笑,眼神幽静,道:“其实,你以为的损人利己,未必不是损人不利己。”
于无形中有迫人之气,杨贤突然觉得,在他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儿,而是一个精明老练的成年人。
多么可笑的想法。
他稳住心神,不甘示弱地迎上去,咬牙坚持道:“确定。”
“可惜了,可惜了张老板的一腔情谊了。”田蜜望着他,略带轻嘲地轻勾了勾嘴角,然后在他死皱的眉头中,转身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她在说什么?她都知道了?对,她一定都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杨贤的手猫似得绕来绕去,如此反反复复后,猛地一握紧,打定了注意。
知道了又如何?东家已经与她离了心,只要他再加把火,还怕赶不走她?
田蜜将他的动作纳入眼里,无所谓地抿抿唇。她如今已经不似最初那般失落了,没那么在乎了,很多事情便看通透了。
张老板那天虽对她很是恼怒,可他最后还是按捺了下来,甚至还强笑着跟她说话。这便说明,张老板不想失去她。即便他认定她一心二用,他仍旧更在乎她给他带来的收益。
这就够了。
田蜜翻开账本,看着那被她用炭笔轻点的地方,顿了片刻后,终是将他们打包抱起,向门口走去。
田蜜寻到张老板的办事房,见他正皱着眉,双手揉着两侧太阳穴,满脸愁苦的看着案几上一份文书,便习惯性地敲了敲门。
张老板闻声抬头,见是她,面容僵了片刻。但他很快便扬起笑容,若无其事地招手道:“是田姑娘啊,快快请进。”
田蜜走进去,将怀中的账册放在案几上,抬起头,观摩着他面上掩都掩不住的苦闷,迟疑着开口道:“东家的气色,看起来,似乎不太好。”
张老板苦笑一声,也没避讳,直接将面前的文书打个转,推到田蜜面前,短胖的手指敲着桌面,沉声道:“岂止是我气色不好,得知这个消息后,整个青州,怕是没人好得起来。”
听这话,便知此事重大。田蜜将目光落在面前的文书上,一看之下,立即错愕地瞪大眼,双手捧起来细看。
“这……”仔仔细细的浏览完,田蜜抬起头来,惊骇之后,却是久久的沉默。
不沉默还能怎样?圣上下旨增税,各地官府只能依令办事,别说她一个小县城的小小账房,就是府伊大人也没有说不得权利。
“原先,在青州,男丁每年纳粟三石、绢三丈、布四尺、麻三斤,这个数目,在整个昌国,都是最重最大的,便是以青州的繁华鼎盛,也不过刚好能缴纳上,而现在,在如此沉重的赋税基础上,竟然还要增税!增税!要在每项之上都加一!这不是把老百姓往死路上逼吗?谁不知道,如今田产都在——”
张老板一时口快,差点将些不该出口的东西脱口而出,幸好及时发觉,险险住口,给了田蜜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田蜜看过《商律?赋税篇》自然知道,在昌国,国家根据财政支出与各地经济和人口的情况定出总税额,而各州府,则依照中央分配的数额,向各州府百姓征收。因此,各州府的税种与征收比例是不同的,除主税目必须有以外,其他杂税,全国并不统一。
而青州,作为整个昌国最繁华的州府,那要缴纳的税额自然高出其他州府很多,相应的,此次增税,那增税额,也是高得吓人,再加上青州今年气候颇为诡异,收成未必好,如此一来,老百姓的压力就实在太大了。
而他们心照不宣的是,昌国的田产分可传给后人的永业田与属国家所有百姓只有使用权的口分田,成丁通常有二十亩永业八十亩口分田,而官员,则按品级另获永业田,从上百顷到几顷不等,而非常不合理的是:纳税,只问丁数,不问田产!
如此,在这两级差距本来就大的情况下,再加上‘一定条件下可将田产卖掉’这一点,就将老百姓置于一个更不利的地位。
田蜜不由想到,初见乔宣时,他曾与一老人论理,说的,可不就是土地兼并的事吗?土地愈来愈集中到地主、富绅、官僚手中,而农民越来越多地丧失土地,甚至根本就没有土地。
如此,土地越来越少,赋税却越来越重,这让老百姓怎么活?!
这寥寥几语,轻飘飘的一页纸,却能带给老百姓莫大的苦楚。
忽地,田蜜心中一个念头一闪而逝,她瞬间震骇的瞪大了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敏感,此时此刻,她竟然想到了那几个高价收粮的德庄商人。
很明显,这文书是今天才下达的,而这种文书的下达,通常都是统一日期的,并不存在德庄府先出其他县后出的情况。
如果,真如她所想,那些商人是通过某种不正规渠道提前得知这个消息,所以在此之前大肆收购粮食,以便日后缺粮时大力哄抬粮价,那这其中的弯弯道道,就当好生梳理梳理了,这引起后果,也会相当严重,甚至惨烈。
民以食为天,老百姓要是买不起粮,激愤之下,群起攻之,青州必会陷入动荡不安中。
田蜜握住这重若千斤的几页纸,与张老板相对沉默了良久。
张老板一叹,极力稳住心绪,道:“你知道,我们商人,不止要按收入纳税,同时,也要按人丁纳税,老实说,这增的税,虽然对我有一定压力,却还不致命,我担心的是,增百姓赋税后,会力查商户偷漏税。”
田蜜听得后半段,顿时想起了自己的初衷,不由收起心神,将起先放下的账本推到对面,一双澄亮的眼睛,就那么看向他。
张老板下意识的摸着账本,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疑惑道:“这是?”
“这是药坊往年的帐。”田蜜倾身将账册翻开来,指给他看,脸上表情很是凝重,沉声道:“东家,这些帐,有问题,有大问题!”
而且,这出问题的地方,通常不会是东家授意的。
事关重大,她便直言不讳地道:“东家,您看看我用炭笔轻点出来的地方,如您并不知晓,那请您务必理上一理。”
张老板看着页面上那仅是用一个小小黑点标出来的地方,皱眉道:“这不是很正常吗?这李二负责采买事宜,外出买货,自然要报上一笔。”
“是要报,可他也报得太多了,简直是同为采购员的好几倍!”田蜜又将一本账册翻开,指着一处道:“还有这家药铺的购货,我翻过原始契约,发现契约上的金额有被涂改的痕迹。”
她又翻一页,指着那一行草写的账目道:“还有这笔欠账,我问过常与这家药铺打交道的伙计,对方明明早已将货款支付给我们,可这后面,却根本没有已收的记录!还有,这里,这里……”
随着田蜜的指点,张老板的眉头越皱越紧,他伸手揉揉太阳穴,忽而疲倦地摆摆手。
田蜜顿时住口,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一身疲惫的张老板,默了片刻,还是开口道:“东家,我知道,药坊经常会给税务司送东西。因此,官家的人,通常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怎么查过。”
她接着道:“可东家,那是他们不查,他们要真查,凭咱们的帐错得这么明显这么离谱的程度,不可能不遭殃的。东家,咱们就光是应收账款的差额,就有上千贯钱!”
杨贤一个人,既管着帐,又管着库银,他要在这上面动手脚,实在是太简单方便了!
张老板单手撑在案几上,揉着额角,只觉得头疼万分。如今这关头,他只求万事皆休,不要出什么漏子才好。可这账,这姑娘有条有理的点错,这犯错的人,都让他心累不已。
谁都可以私吞公款,谁都可以,唯独杨贤不行。他不愿,也不能相信。这信了,不止药坊要动荡不安,就是家,都要不得安生了,他真的不希望自己落到那步田地。
张老板紧紧皱着眉头,双眼昏暗地看着眼前这些账本,尤自挣扎道:“这,会不会是你没弄清楚啊?李二可能遇到了特殊情况,那原始契约也不见得就一定被串改过,至于伙计,他也不一定清楚状况……”
田蜜闻言,愣了片刻,而后摇头笑了。
情形都已经如此严峻了,东家竟还在躲避,殊不知,该来的总会来,这世上,本没有什么是可以逃避的,我们脚下每一步,都在带领我们走向终点,而这一次,在终点等着的,显然不是什么好结果。
她摇摇头,忽而有些悲哀地看向张老板,冷静地尽最后的职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