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又是欣喜又是内疚,当下便又敬了他一杯酒,“潘大人这般宽宏大量,真叫苏某无地自容。对了,如今潘家姑娘如何了?”
潘老爷手上的动作一顿,忽地叹了口气把酒杯搁在了桌子上,“唉,还是老样子,自出事之后便消瘦了许多……算了,还是不说这个了,不知苏学士是否有所听闻,这几日圣上旧疾又犯了,如今一直卧在长生殿里,竟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能上朝了,也不知是不是这旧疾发作得太严重了……”
圣上旧疾发作?
苏念语当即就拧了一对柳眉,想着两位当父亲的人转而论起了朝堂上的事,苏念语心知不能再听了下去,便带着元香悄悄离开。
路上,憋了许久的元香神采飞扬,“姑娘,真没想到潘老爷是那般明事理的人,竟能说出那么中肯的话。还有潘家姑娘,原本奴婢一直觉得她太过柔弱了,就如那透明茶盏一般,一碰就碎,却不想她能想通不说,还会主动不追究下去了……当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家了!”
元香这一欢喜,自是看潘静若百般顺眼,连着说的话都偏着她。
苏念语却是神色淡淡:“是啊,竟是没想到她能这般想。”
一侧头看到的便是元香眉开眼笑的样子,苏念语却不见得有多开心,想着方才潘老爷话中的落寞及无奈,虽因着他背对着她坐着看不清他面上的神色,可苏念语却能想象得出,潘老爷的悲痛欲绝。
说潘静若想得开?她倒觉得她是心死了。
若不是她心死,她又如何舍得和心爱的男子解除了婚约?她虽被地痞劫走,可清白还在,许令辰当时亦在场,自是信她的。
可她却执意要毁了亲事,又闹着要出家,她这是自己钻了牛角尖,自己嫌弃自己啊!
苏念语下意识地想了想退亲之后的许令辰和潘静若还有几分在一起的可能,到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潘静若这心结没解开,便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元香自顾自的兴高采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家姑娘只是闷着头走路,并未再搭理她;待看到少女有些黯然的神色,却是不解:“姑娘,潘家姑娘想通了,这可是件好事,您为何看着反而很是凝重?”
苏念语瞥了她一眼,却还是没多作解释。
扭过头又想起了方才听到的最后那几句话,她脚下一顿,多少有些想不通,“圣上前些日子才来参加了我和世子爷的定亲仪式,当时看着很是健朗亲和,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圣上就旧疾复发了?”
元香却是不以为然道:“姑娘您忘了么?这几日恰逢雨水,虽并不缠绵,却在每日午后总会雷厉风行地来上一场,过后还能享受到好一会的清凉。”
苏念语点了头,却还是眉头皱了皱,“……只是,这与圣上的旧疾有何关系?”
元香道:“自是有关系的,圣上之所以有旧疾,那是因为当年的北部边境缕缕有敌军进犯,还被占去了好几座城池,圣上龙颜大怒,御驾亲征,与其他将士一般浴血杀敌,却是不小心中箭;后面虽养好了身子,可到底是伤得太深,故落下了旧疾,从此只要是刮风下雨日,圣上的旧疾便会有复发的可能。”
苏念语默了默,道:“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姑娘您夸奖了,不过是您不关注这些罢了,帝王家的八卦可不少呢,私底下总有人管不住嘴皮子,这说来说去的,奴婢自也知道得不少了。”
“可就算是旧疾,怎么会严重到不能上朝?”
元香凑近她的身边,道:“兴许是当年的伤口太深又因着打仗没得到十分全面的处理,故旧疾严重了些;再者,旧疾复发,一般都是会忍受非人的疼痛和琢磨,圣上因此而上不了朝也算正常吧?”
苏念语想了想,觉得元香说的有些道理,当下便在心里琢磨着自己是否要进宫看望圣上,毕竟之前,圣上可十分大方地送了个独一无二的夜明珠给他和世子爷当定亲贺礼;又是宠着世子爷的,她如今也算是和世子爷扯上了关系,表达一番心意也算是应当。
可也不是她想进宫就能进宫的,若世子爷没想过带她一起面圣,那她想得再多也是白搭。
索性就先不管了这事。
想了想如今还在府中亭子里对饮的两个身影,苏念语还是觉得今日是个值得欢喜的日子,犯下的错事已不可挽回,可幸运的是得到了原谅,当真是一大幸事。
*
又过了几日,听说了潘静若染病的消息。
苏念语便与汪旋一同上潘府去探望。
接待她们的是潘夫人,不冷不热的,看她的眼神还带着恨意,苏念语心知潘夫人还未放得下恩恩怨怨,心里却也理解。
能取得潘府的原谅已经是十分不易,她着实不能再去计较潘夫人对自己的态度,她是潘静若的母亲,而在她看来,她虽不是害了潘静若的罪魁祸首,可一样同属于仇人。
自然是给不了什么好脸色的。
汪旋边走边拉了拉她的袖子,小声道:“……因着静若出事,潘夫人受了不小的刺激,她这般对你,你也别往心里去;我听说她是十分疼爱静若的,没冲出去把你打上一顿还把你迎进来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
苏念语很识相地点了点头,看了看在前头引路的潘夫人,只乖巧地跟在后面。
这次,潘静若倒是见了她们。
苏念语走进去的时候,潘静若就倚在床头,顶上的粉红色床纱荡了荡,底下的流苏便在少女的黑发上轻轻晃着,就好似在抚摸她一般。
少女面色苍白,双颊很明显地陷了下去,本是张圆脸,如今则只剩削瘦的两片小脸;一双眸子亦是死气沉沉的,目光转到了她们的身上之后,才有了点焦距:“你们来了。”复又多看了汪旋一眼,眸中似有了些神采,她低低唤了声:“汪旋……”却是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上话来。
汪旋走了过去,直接坐在了床边,就好似以前从来没发生过不开心的事一般,温和道:“你如今感觉如何了?”
潘静若点了点头,似想笑,却又扯不开唇角,她低低道:“我好多了。”
身侧伺候的丫鬟听自家姑娘这么一说,忍不住红了眼眶:“……姑娘哪里好很多了?前些日子是不吃不喝,如今倒是会吃点了,却是吃什么吐什么,也是跟没吃一样的;营养跟不上,又睡不好,整个人看起来比起几日前还消瘦,奴婢都要看不下去了。”
潘静若眸光一动,本是想呵斥丫鬟的多嘴,可声音一出,便是有气无力的模样,虚弱得一句话都说不全,“……”
那丫鬟却是抹着泪直接跪了下去,先是给自家主子告了罪,复又闪着泪花小声道:“我家姑娘这些日子十分消沉,除了老爷夫人及少爷,谁都不见,就连许家公子来看她,都被拒在了门外;如今好歹愿意见二位姑娘了,夏菊恳求二位姑娘能帮着劝劝主子,才好快些好起来……”
夏菊说完,便又磕了几个头。
苏念语和汪旋忙把人扶了起来,却只是相互对视了一眼,迟迟没说话。
……若是潘静若还听得进别人的话,哪里还轮得到她们来劝?
潘静若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到最后也只是闭了闭眼,十分吃力地抬了抬手,“……你出去罢。”
夏菊没挪位置,看着床上的少女,眸中满满的都是担忧。
汪旋心知夏菊是如何想的,便柔声道:“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她的,你就先到外面候着,有什么事我们自会叫你。”
夏菊终是含着热泪出去了,汪旋和苏念语默默坐着,一时之间竟不知要说些什么好,倒是潘静若平了平情绪,笑着缓缓道:“别怪我那丫鬟多话,她是在我身边伺候最久的,十分护着我,故,所说的话夸张了些。其实情况并没那么糟糕,大夫说了好好养着就会慢慢好起来的。”
苏念语嗯了一声,道:“如此最好。”见少女面上的笑容柔和,看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善意,不由生出了诸多的愧疚,想赔罪却又不忍心旧事重提,生怕又让跟前这如纸薄的少女伤了心,只得低低道了句,“着实对不住了。”
潘静若只是宽和地笑了笑,并没多说,汪旋也抿了抿唇,看着瘦得仿若一阵风吹来就能带跑的少女道:“你好好养着身子,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之后,顿了一顿,才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少女骨节分明的小手上。
潘静若瞬间眸子一亮,把汪旋看了半晌,眸中似有泪花闪动,“……你能原谅我吗?”
苏念语心知潘静若说的是之前她把汪旋喜欢父亲的秘密告知司徒楠一事,想了想,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给二人留了冰释前嫌的谈话空间。
……潘静若如今已经是这副模样了,却还记挂着之前对汪旋做下的事,想来她耿耿于怀了许久,说到底,她也是真的把汪旋当成了闺中密友。
只是她这么一糊涂,当真是伤了汪旋的心,二人到底能不能真的回到从前,就看汪旋能不能解开心结了。
苏念语在屋外站了站,丫鬟却是当没看到她一般,只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连上前来问候一句都不肯。
她又如何会不知,这些院子里的丫鬟也在迁怒她?
她却只当无事一般到处看了看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想着潘静若和汪旋这一交心谈话,也许时间会花费得久一些,便自己走下了院子。
本意是要寻个地方坐一坐,才下了石阶,从边上忽地泼出来了一勺水,若不是她闪得快,只怕自己就不是只湿了个裙角那般简单。
苏念语冷着脸侧头,一名手中握着木勺的丫鬟正垂着头,看似毕恭毕敬道:“……苏大姑娘,着实对不住,奴婢本是在浇花,这一手滑就冒犯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奴婢计较。”
不知附近的谁扑哧一声笑了。
苏念语抬头看,方才还装作没看到她的那些丫鬟婆子此刻都在抿唇得意笑着,见她看过来,纷纷都转了头,假装在忙自己手中的事。
……这些人在搞鬼,苏念语心知肚明,怕是故意要泼她水的。
一旁的元香却是忍不住上前两步,准备为自家姑娘讨公道,却是被苏念语拉住了,“算了,眼看着自家主子落到了那般境地,这些丫鬟婆子看我不过眼也没什么,总归汪旋和潘静若都在屋里,别把这事儿闹开了。”
元香还是不解气,在原地跺脚,“姑娘,这些人果真是是非不分,害了潘家姑娘的是二姑娘,又不是您,这些气儿怎能冲着你来?奴婢当真是气不过……”
元秋把毛躁的元香按住,道:“就听姑娘的罢。”
苏念语则是直接往院子的角落里的一处亭子而去,准备先在那边落脚;却不想,又是一个婆子十分“巧”地在她跟前拐了脚,顺便用力把她往前一撞,苏念语还没反应过来便先听到婆子推脱的声音,“哎哟,这路好滑,苏大姑娘您且小心些……”
话是这般嚷着,苏念语却觉得那婆子好似又变本加厉地推了她一下,顷刻间,原本就被撞得没站稳的身子这会儿更是大幅度地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摔倒了,却是有谁从背后扶了她一把,她才险险地站稳了脚。
这会儿,两名在身边伺候的丫鬟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冲上前,元秋第一时间扶着少女,元香则是惊呼了一声,先跟身侧的那人道了声谢:“多谢许家公子出手相助,否则,我家姑娘都不知要被害成什么样了。”
苏念语一愣,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往身侧看了看,果真见许令辰笔直地站着,一双眼睛却是看着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他抿唇道:“你们就是这般对待客人的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