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所书,皆无甚用处。
他便又让人传了仵作来问话,一句句细细问过后,愈发面沉如水。
知县张大人一直在边上作陪,见状也渐渐慌张起来。他一开始惦记着苏彧是京里来的人,一路风尘仆仆,怎么着也得好好款待一番,尽尽地主之谊才是,然而谁曾想苏彧一来就要先看过尸体。
他自是想应好的,可最开始的那几具尸首当然留不久,因着天气日渐热了起来,早早下地埋葬了,后头出事的那一位,又因为仵作没什么经验,保管不善,已**得厉害,不大能看出最开始的模样了。
偏偏经了第一手的仵作又没能仔细验尸,书吏记下的东西根本不中看。
张大人心知这是自己失职所至,便也不敢再当着苏彧的面提那上酒楼吃饭的事,但不提,似乎又显得自己为人不够通透。
他翻来覆去挣扎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笑着同苏彧说了,原想着终究都是官场上打转的人,这会心里头就是再不痛快,也不能当着他的面给他难堪才是,情面上的事总还是要顾及的。
但他说完后,苏彧却只微蹙着眉头,反问了句,张大人眼下还有心思吃酒?
张大人讪讪然退散,再不敢邀他吃酒去,回头一想这人虽则官位比自己高,可却只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还不及他儿子年长,当下又觉得不悦起来。
加上仵作不得用,命案一桩接一桩。这凶手却还在外头逍遥法外,上头又催得紧,短短几日,他就差点连头发都给愁白了。
此刻苏彧一提及尸首该如何处置,他这心就怦怦乱跳。
那尸体他也亲眼去见过,只瞥了一眼就飞扑去墙角狂吐,直吐得翻江倒海,几要将胆汁都给吐出来。
他抹着额上的汗珠子,忍不住暗暗地想,怪不得仵作是贱籍呢。寻常人家如何愿意去做这个?
正想着。他听见苏彧低低问道,“吴亮可寻着了?”
“找到了,在赌坊里一夜都没出来过。”张大人忙答,说完又道。“吴郑氏的两个儿子。眼下都在衙门里。”
他们既是人证又是嫌犯。省不得要寻空另外问话。
苏彧便点了点头。
一行人仔细看过凶案现场,打发了几个衙役在此团团守着,这便先行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张大人一直蠢蠢欲动,想要问上一句,这凶手跟前头的几个是不是同一人,但这问了,难免显得他蠢笨,不问又挂心得很。这天还未热极,张大人便是一身一脸的汗,全是急出来的。
是以到了地方一进门,他就急急命人将吴亮父子三人带了上来问话。
吴亮赌了一晚上,哈欠连天,到这会还没反应过来是为的什么事,他跟郑氏的两个儿子,却俱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战战兢兢的。
衙役押着人带了进来。
苏彧一眼就看到了吴亮两个儿子的腿,一瘸一拐的,分明两个都是跛子,不觉微微敛目。仔细一看,他就发现两人腿上都是新伤。
“将你们如何发现的尸体,又是为何不肯报官,皆细细说来。”张大人藏了帕子,端起架子来。
吴亮的大儿子吴秦怔怔的,而后忽然磕头道:“大人,原不是小民不肯报官,乃是不敢啊!”
发现了自家母亲的尸体后,他跟弟弟先是被骇糊涂了,失声尖叫引来了街坊邻居围看,将这事闹大了。等到俩人醒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跑。谁知这杀了他娘的人,会不会转头就又摸回来将他们兄弟也给杀了?
想逃,分明是人之常情嘛!
他就推了推弟弟的胳膊。
吴家老二就也回过神来,赶忙磕头分辩:“父亲欠下大笔赌债,我娘定然就是叫那追债的给杀害了!大人不知,我跟哥哥这腿,也是才叫那追债的给打断了的!”言罢,他将身旁的拐棍急急忙忙举了起来,“您看看这,再看看小民这腿,还有我娘那模样,您说小民怎能不怕不跑?”
张大人听到他说起郑氏的死状,胃中忍不住一阵翻涌,扭头去看苏彧。
苏彧没动,似漫不经心般缓缓道:“张大人只管继续问。”
“既如此,那债主姓甚名谁,是哪里人士,何等模样?”张大人只得咬咬牙又转过去看着吴家父子继续问。
吴家兄弟却一齐摇了摇头:“小民只见过那被派来追债的,却是不曾见过债主。”
张大人就看吴亮,“你借的银子,你总不会也不知吧?”
吴亮迷迷糊糊的,揉着眼睛将那日在赌坊里见过的人说了一遍。
张大人便问:“借了多少银子?”
“二百两……”
“两千两……”
三道声音一齐响起,而后吴亮父子三人互相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吴家大郎斩钉截铁地道:“就是两千两!”
吴亮却恼了,终于清醒了些,骂道:“屙出来的屎也不配吃的小畜生,哪来的两千两,那就是二百两!”
“胡闹!”张大人猛地一拍案几,“当着本官的面尔等也敢满嘴污言秽语!”
底下顿时一静。
他才一面留心着苏彧面上神情,一面让人领了吴亮父子下去,将那债主跟追债的人的画像描出来。
苏彧并没阻拦。
张大人心头愈松,待到四下无人时便道:“苏大人,你说那凶手不是女子,这吴亮父子口中说的债主又正好是个男子,近日来的这些命案,必都是此人犯下的吧?”
一开始,众人并没有将头两桩命案联系在一起。只当不过是巧合罢了。
可慢慢的,众人便发现,这几桩凶案的死者,死状都几乎一模一样。
死者皆是三十余岁到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被发现时,双手俱都齐腕被砍断,遍体鳞伤,浑身是血,最重要的一点,是每位死者的嘴巴。都被红线给缝合了起来。针脚细密有秩。
加上尸体刚刚被发现的时候,身上除了血腥味外,还带着浓郁的廉价脂粉香气,所以一开始众人都在猜测这凶手是个女子。
带胭脂水粉的香气。又会针线。不论怎么看。都应该是个女子。
所以张大人跟主簿几个商议过后,这查案的方向也都是往女子去的。
直到苏彧一行人到了望湖镇,他看过验尸记录。再问过仵作等人后,便说这凶手应是男人。
仵作验尸虽则草率不够细致,但关键的伤处,尸体的模样他都还是一一让书吏记下了的。
尸体皆是女子,身上伤痕累累,可殴打的痕迹最严重的,却是胸前跟下身。
苏彧随后便问了仵作,死者可有遭人奸污的痕迹。
仵作沉思良久,答没有。
他心中便有了一个模糊的凶手身影。
凶手的此等行为,尽管并非奸污之举,却实则同奸污无疑。此人必然对女死者有种极度的愤怒,才会做出这样的侮辱举动来。
所以凶手只能是男子,且是必然对龙阳之好毫无兴趣的男子!
但凶手是不是吴亮父子口中的债主,苏彧却不敢苟同。
他望着窗扇上镂着的团团祥云瑞草,面无表情地道:“去验过尸体,就知凶手究竟是何种模样了。”
张大人闻言就用一种看神棍的眼神瞄了他一眼,嘴上却连声说着,好好,苏大人请。
二人就移步去仵作那。
张大人心中害怕,半道上便没话找话说,轻声问道:“苏大人,为何这凶手前几次皆在杀人后弃尸花丛,这一回却将尸体留在了家中?”
苏彧冷笑:“杀了一个又一个,官府却一直无能为力,他自然得意,一得意便自以为是更猖狂了。这一回,他就是杀给你看的!让你看看他入室行凶,扬长而去,你却只能在后头跳脚有多可笑。”
张大人被他一句“杀给你看的”,骇得心都漏跳了一拍,半天说不上话来。
到了门前,仵作迎出来,张大人连忙往后退了一步不敢靠近。
苏彧则拾了姜片含于舌下,大步往里走。
谁知进去后还来不及看一眼,外头就有人来禀,说衙门外来了辆马车,里头的人说是找苏大人有要事。
苏彧打里头走出来,皱眉问:“是何人?”
衙役表情古怪,答:“说是叫元宝……”
苏彧神色微变,转身吩咐仵作继续,他稍后即回,而后便撇下张大人自行往衙门外去了。
出得门去,他就瞧见不远处的墙根底下停了架马车,也不见车夫,周围更是不见人。
苏彧默然无声,缓步靠近。
只见眼前的车帘子轻晃,后面探出张他已十分眼熟的面孔。
——连三姑娘。
他在车前站定:“连姑娘有何要事寻在下?”
若生正色道:“来还你人情。”
“哦?”苏彧挑眉。
若生便将吴亮怎么欠的银子,她又是如何舍不得那白花花的钱,派人日夜守着那巷子出口防他逃走的事说了一遍,最后道:“昨儿个午后吴郑氏还活着,据闻她是半夜里遇的害,可那巷子夜间无人离开过,所以这凶手,势必就住在巷子里。”
“你难道不知,吴亮的债主是眼下疑点最大的嫌犯?”苏彧唇角轻挑,似笑非笑,“你大可以瞒着不说,等风头一过,这事自然了结,你也早已回了京城,谁还能奈何?”
“苏大人,你别诓我,这背着黑锅逃跑,可远不如坦白从宽呀……”若生微微偏过脸,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地笑。
这笑容落在苏彧眼里,就模糊成了一团柔软的白云,拂过心尖,酥麻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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