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见惯了恶人的。
有些人的坏写在脸上,有些人的藏在骨子里,但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有一双污浊的眼睛。
但陆离,言语轻佻,行事风流,他的那双眼睛看起来却是干干净净的。他拿出坠子要塞给她的时候,眼里的神色分明是真挚而期待的。
或许是太年轻,或许是他生来就有一双亮堂堂的眼睛,总之他看上去并不像是个坏人。
他的眼神,更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
雀奴看着若生正色道:“算了吧三姐姐,不去理他就是了,这哪里是什么值得生气的事。”
“怎么不值得!”若生仍然气鼓鼓的,又暗暗琢磨了两遍她方才的话,心里不由得一咯噔,“你该不是……”
——被陆离那花花小子迷了眼吧?
念头一出,若生自个儿先吓了一跳,顿时脸色都变了。
她暗忖着,雀奴虽然眼下年纪还不大,也不像是自己这般是重活了一遭的,可雀奴自幼经历复杂,是尝够了苦头的,再怎么也不能和京里那些没见识的小丫头们似的,三言两语就叫陆离那样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哄了去才对。
可万事不好说,若生不觉又担心了起来。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脸上也带了出来。
雀奴瞧见了,不用她继续往下说,立刻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面摆手道:“三姐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何况,即便是陆离那样的言行无状的人,也不是她配喜欢的。
她的生母是东夷来的舞姬,她的父亲是挥霍无度不事生产的烂赌鬼。
她自己,又是那样的人……
雀奴换了平静地口气道:“三姐姐,遇见你之前,我连人都不是。我不过就是条狗,是头畜生,是能够叫人任意买卖丢弃的,我从来都没有正正经经地以一个人的身份活过。”
“我不配喜欢谁,也不配叫谁喜欢。”
若生面沉如水地听着,蓦地从热炕上坐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她道:“你说什么?”
雀奴一愣。
若生继续道:“你方才说的都是什么屁话!”
世家小姐哪能说这样的字眼,雀奴吃惊地低呼了一声“啊”。
可若生好像丁点也没有察觉,又像是已经恼到根本不在意了。她将手里的书卷了起来,“咚咚咚”地在热炕上敲击着,像连家的西席颜先生一样板着脸训起话来:“你貌美如花,品行端正,素日除了看书都挑不出第二个嗜好来,就是放眼京城也没有几个姑娘能像你这般好的,你怎么就不配叫人喜欢了?”
“你乐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你喜欢陆离都成!”
雀奴手忙脚乱地来捂她的嘴。
但动作再敏捷,也还是晚了一步。
若生激动之下,音量拔高,早已惊动了屋子角落里昏昏欲睡的鹦哥。
因着入了冬,外边天寒地冻的,若生便让人将铜钱领到了里头呆着。正好屋子里烧了地龙,说是暖如仲春也不为过,铜钱自打进了门,就一直在打瞌睡。
先前若生俩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也未曾刻意放轻,但它一直埋头在羽毛里不声不响的一动也不动。
直到这会,它忽然脑袋一昂,兴冲冲地扑棱起来,而且还边扇翅膀边学着喊:“喜欢——喜欢——”
它声音又尖,这么喊了两声后,外间忽然喧闹了起来。
先是绿蕉在惊呼:“拦着拦着快拦着!”
然后是流萤:“哎呀呀,要撞上了!”
最后是厚厚的门帘子一扬一落,外边窜进来了一只大猫。
它身上的皮毛因为天冷变得愈发得厚实,整个身子显得又圆润了一圈,球似的滚进来,一路滚到了铜钱站着的架子底下,竖起两只耳朵仰头往上看。
铜钱原本正不住嘴地喊着“喜欢”,突然间像是感受到了来自下方的炯炯目光,声音戛然而止,头一点,向元宝看了去。
元宝伸出爪子想挠它:“喵——”
可它生得又圆又胖,四条腿都又短又粗,就是蹦起来也够不着铜钱的。
这抓来抓去,也就是抓个空气。
铜钱显然是瞧不起它,看了两眼就把脑袋给转到另一边去了,照旧喊它的“喜欢”。
它越喊越响亮,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木犀苑。
小丫鬟们私下里议论纷纷,这破鸟十有**是脑袋有毛病,要不怎么专爱拣了这样的话大晚上喊。
雀奴则是一直没叫若生说红的脸被铜钱给喊了个透红。
她两颊粉扑扑的,脸上是哭笑不得,放开了捂住若生嘴巴的手,无奈地道:“这下子可好,也不知道它要喊上多久。”
铜钱一向寡言少语,并不是非常爱说话的鹦哥,但它不说则已,一说起来往往要说上好久才肯打住。
看它今儿个这样子,只怕一晚上是远远不够的。
若生也无可奈何地扶额道:“早知就该由它冻死在外头。”
说完,她脸色一正,又面向雀奴道:“方才那样的话,你往后还说不说了?”
雀奴道:“再也不提了。”
若生微微颔首:“若是再有下一回,我可就要动用家法了。”
雀奴默然,过了会问道:“咱们家竟也是有家法的吗?”
若生伸出水葱似的手指头点点铜钱:“你要再提,我就将我想训你的话一句句教给铜钱,然后把它挂到院子门口去。”
“……”雀奴想了下,十分认真地道,“三姐姐,它怕是学不会那么长的话……”
若生见她一脸肃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雀奴看着她,摸摸自己的额头,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时候,角落里的铜钱忽然喊起了“三姐姐”,夹杂着“喜欢”一道儿喊。
喊着喊着便成了“三姐姐,喜欢”。
若生侧着耳朵听,笑望着雀奴道:“是了,三姐姐可是相当喜欢你的。”
雀奴闻言,不言不语突然红了眼眶,一把扑进了她怀里。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年纪小小的半大孩子。
若生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别怕,一切都会好的……人生那样长,有几个能一辈子都平安顺遂的?酸甜苦辣咸,总要全部尝过了才是五味人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