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一声清脆的炸响,原本搁在几上的那只官窑豆青釉暗刻双耳斗兽尊就变成了一堆碎片。孙胜夫阻拦不及,心疼地直抽抽,上回一个蕃人看到了,可是愿出千金易之的,现在么,还得让仆役去收拾。
他能理解蒲寿庚的愤怒,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眼看着一年一度的信风将至,正应该是躺在家里秤金量银的好日子,可糟心的事怎么一个接着一个,就没完没了了。
海公,海公,息怒,且息怒。
看到后者还在满屋子地找东西砸,他赶紧上前拉住,这屋中的任何一样都是别人可望不可及的,砸了倒是痛快,可过后只怕要悔之不及。
几个瓶子,某还摔得起,胜夫,这个,又该如何处置
蒲寿庚大概是出过气了,就势停下了动作,他手上的书信是一早送到府上的,看完后只觉得郁闷难当,却又无处排遣,故此才会有方才那样的举动。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罢了,只不过现在情况还不甚明朗,咱们可不能先乱了阵脚。
这些书信孙胜夫已经看过了,说实话,他也猜不透京城里那些意欲何为,派去京中的人一时半刻也回不来,没有切实的情报支持,就是想做出一个可靠的判断也没办法,难怪让自家东主乱了方寸。
京城肯定是出事了,虽不知是何事,可看上去于咱们不利,先寻个借口拖着他们,只推说船只都在海上,待咱们的人回来再说。
这样的应对不难做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原本倚为后~台的几家权贵突然不约而同地清账。不只是红利,就连本金也想拿回去,如果凑不上,就要用海船去抵,那可是蒲家的命~根子,怎么可能轻动。
他们要船想干什么
这么大笔的银钱,一时肯定是凑不出来的,于是这些家的目地就显而易见了,冲着海船来的。蒲寿庚又不是傻子,自己出口一问,马上就想到了答案,刚好孙胜夫也是同样的神情。
抛开咱们另干
琼州市舶司
两个人脱口而出的字眼虽然不一样,可意思却是相同的,说完后蒲寿庚一把拍在几上,好狠毒的用心,这些人不但要堵了自己的财路,还想断了自家的根
再往之前联想一下,王家突然提前取走了分红,当时就觉得有些蹊跷,原来早就有预兆了,可问题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泉州市舶司的成绩有目共睹,早就成了朝廷所设三司中税入最高的一个,年年都在增长,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设个新司,还是在琼州那样鸟不拉屎的地方。再说了,蕃人根本就不知道消息,又怎么会去那里交易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从他们心底冒出,怎么看怎么像是冲着他们来的,想不通归想不通,现在的问题是,自己应该怎么办
束手待毙交出海船蒲寿庚根本就没想过这样的选择,人都有种惯性,权掌久了舍不得放下,钱赚得多了又何尝不是如此,尽管他现在可说是富能敌国,那也挡不住攫取的一颗贪婪心。
这大海是某的,泉州也是某的没有某,他们上哪一年能坐收几百万巨利现在要卸磨杀驴,做他娘的美梦哩,大不了,一拍两散。
此刻的蒲寿庚就像个被抢走玩具的小孩,哪怕这个玩具是别人借给他的,时间长了也变成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哪里还会想着要归还
孙胜夫却拈着几撇胡子沉默不语,散怎么散,人家根本就没同你商量的余地,要么还钱还物,要么这些人哪一个的身后都有着巨大的能量,足以让人毁家灭族的能量,撕破脸的下场只有一个。
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啊,原本年初的时候,元人的攻势看上去势不可挡,那时候怎么说都还有另外一条路能选。可现在,除非舍了这泉州城,将船队拉出去,直接冲破宋人的堵截,沿海北上,否则岂不是死路一条
不过看着东主的表情,那是一种深深的不舍,孙胜夫自己也是一样,在这城中多少年了,谁也难以轻易做出抛家舍业另寻别处的决定。
海公,事情还未到那一步,咱们不妨想想别的办法。
蒲寿庚听了,看了看自己的亲信,不像是虚言安慰,情知他还有下文,便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样子。
还是那句话,他们以为找到了新的路子,不管是谁在主事,都要大海说了算,可论到这个,又有谁比咱们更熟悉
孙胜夫的话晦暗不明,但他相信主家肯定听得懂,果然,蒲寿庚细细思索之后眼睛顿时一亮。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家中仆役的通报声,在得到默许之后,孙胜夫将门打开,一看不打紧,居然是派往琼州去的人回来了。
怎么回事
算算日子,也就勉强够打个转身,孙胜夫不禁疑惑了。
唉,小的们刚刚到达琼州海面,还未及入港,就被官军的巡船截住了。听他们的意思,许进不许出,蕃船一只都过不来,全给拦在了海峡那一头,小的们无奈,只得先行回来禀报。
你先下去,把住嘴风,不得将此事泄露出去。
将来人打发走,孙胜夫关上房门一转身,就看到蒲寿庚露出了与他一样的表情。事情很明显了,这是有预谋的行为,一边在京城一边在琼州,双管齐下都是针对他们的。
看来官面上走不通了,也罢,量小非君子,无度不丈夫,事到如今,休要怪某等。胜夫,此事还要劳烦你亲自跑一趟,就说如此如此。
蒲寿庚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叫过孙胜夫就在他的耳边嘱咐了一番,后者边听边点头,这主意本就是他先提出的,自然知道要去做什么。
京城的刘府,璟娘今日哪儿也没去,而是特意来到了府中另外一个妇人的房中,她进去的时候,房中的人正在坐在榻上绣着什么。
大娘子。
映红突然看到进来的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主家娘子会亲自到她这里来,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因为接触得少,她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性情,只听说出身一等一的富贵人家,因此在心理上就有些仰视的意思。除了入府之时见过一面,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平常都几乎没有往来。
不要动,你有身孕,坐着就好。
璟娘赶紧将她扶住,其实这会才一个多月,哪里会显怀,可璟娘记得刘禹说过,刚怀上的时候就要特别小心,那正是胎位不稳的时候,她当然会记在心里了。
莫在意,我不过来看看你。
瞅着映红的神色有些拘谨,璟娘笑着说道,许是她小小年纪的笑容十分有感染力,映红也放松了些,回了她一个笑容。
这是你绣的
榻上放着一个绣框,璟娘拿起一看,是一幅未完成的百子图,上面的小儿憨态可拘,绣得十分可爱。
些许粗活,入不得大娘子的眼。
璟娘轻轻地抚着上面的针脚,想像着她绣这付图的样子,心中着实有些羡慕。
映红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小的主家娘子,不知道应不应该请她坐下,这间屋子小了点,除了这榻就没有别的桌椅,让她感觉有些失礼。
来,我们坐下说话。
放下绣图的璟娘察觉到了映红的窘态,拍拍坐榻说道,见她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映红也只得陪坐在了一旁。
你们入府也有些日子,总想着来看看,正好今日无事,就过来了,若是不嫌打扰,不如陪我说说话。璟娘拉着她的手说道。
曾听夫君说起你们的事,他说建康之时,你与张先生同在一起做事,能不能与我说说,播音员是做什么的
璟娘的问题让映红愣住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些日子,可以说那是她此生最快乐的时光,自己的声音在全城响起来,而又不用对着许多人,既神秘又让她自豪。
......不知道太守是如何说的,我只知道,每天要对着一个传音筒说话,而那些话语会四下响起,整个建康城都听得到。有时候是一些祝词,有时候是一些前言,而更多的时候,则是......
说起这个的时候,璟娘分明看到了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芒,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神态,此刻的映红显得十分自信,如同换了一个人,哪还有方才的谨小慎微。
随着战事的吃紧,战殃的人越来越多,每日里都要花费很多时间去报名单。我还记得北门战事结束时,第二日交到我手上的名单非常长,足足播了一整日,走出播音室的时候,我听到全城都在号哭,那样的情景,这一生都难忘怀。
映红话语低沉下来,泪水缓缓地流下,她记得那一天自己到后来已经哽咽地说不出话了,三千多人的名单里,其中就有她的族兄,而这在整个建康战事中只占到了十分之一。
战后收敛,城中添了三万多座新坟,城里人人戴孝家家披麻,那又如何,最后还不是我们胜了,鞑子死得人更多。太守说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英雄,还专门教了我一首歌,不过那天我没好意思开口,倒是雉姐儿唱得更好些。
璟娘听着她轻轻地哼唱,想着那种难以名状的惨烈,不由得也流出了眼泪。平日里看到的夫君,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可一旦做起事来,却是无比的投入,她早已知道夫君在诗书上不擅长,一笔字也很难看,可那又如何,她叶璟的夫君是个英雄,这就足够了
回到主屋里,桃儿惊奇地发现,娘子居然在书桌上铺开了一张纸,这有多久不曾看到了
自从成了亲,璟娘是琴不弹了棋不下了书不写了画不作了,一门心思地锻炼身体之外就是做做女红看看账簿,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愣什么,还不过来磨墨。
小丫环想什么,璟娘才没空去关心,见她傻傻地杵在那儿不动弹,又好气又好笑地喝了一声。
提着笔,璟娘略略思忖了一会儿,便朝着铺好的纸上写去,不一会儿,一行雄浑有力方正挺拔的颜体字就出现在纸上。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桃儿喃喃地念道,这不是娘子作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