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丰豫门外,到了晚饭时分,丰乐楼的人流也达到了一天的最高峰,各色人等接踵而来,将楼前的大街堵得水泄不通。
......某说过了,先挂着,听不懂话么一楼出门的口子上,一个男子被几个楼中仆役档住了去路,边上还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
男子一身常服,看上去喝得有些多,说话卷着舌头,人也有些摇晃。仆役们并没有用强,只是搀着他,身体挡在了前面,管事一脸的苦样,不住地低声相劝。
吕大官人,小的不过一个下人,求大官人饶过这一遭,好歹结些银钱,让小的对上头有个交待就成,这都四五回了,小的实在担待不起了啊。
你也知道老子姓吕,去临安城打听打听,某会短了你这些许酒钱笑话,赶紧给爷让开,否则叫人打杀了你们这些狗才,也只是个白死
男子跳着脚大嚷,引得食客纷纷侧目,看起来他们已经这样子僵持一段时间了,在一楼用餐的客人们对着这边指指点点,议论不已。
吕府哪个吕府,莫不是吕老国公府上。一人想了想,突然间记得了什么。
可不是,唉,当年老国公何等英雄,谁料子孙如此不肖,真是丢尽了家门。他的同伴摇摇头唏嘘地说道。
听说前些日子,朝廷锁拿了吕氏家人,收缴了府第家财,人也流了远州。
那也是报应,谁叫他们投了鞑子,还兵败身死了呢,都没钱了还在这里充大爷,呸
另一人不宵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知情的人纷纷附合,谁不知道吕氏已经失了势,再不是以前那个满门忠烈的武将世家了。
被楼中管事拦下的正是吕家目前在朝中唯一的实职官员,那位陈宜中亲自提拔的枢密院都承旨吕师孟,本就过得不如意,谁料就连这个职事,前几日也被除了去,现在只能顶着一个中散大夫的虚衔渡日。
他自己心里很清楚,这一回朝廷不会再纵着吕家了,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自己的去职也是迟早的事,现在不过来这里赊下几个酒钱,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吕师孟酒劲上头,一股愤懑之情涌上来,举起手就要打出去。
噎这不是吕承旨吗某来得晚了,他用了多少,都算在某的头上,这般拉扯成何体统,不欲做生意了吗
眼看就要闹大,管事正没奈何间,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转身一看,一个满身华服的胖子正走下来,一只肥手上还摇着把扇子,后面跟着两个豪奴。
王掌柜,你来得正好,快劝劝这位官人,都是贵客,小的哪个也得罪不起啊,可某也有人要交待,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管事的听了他的话,转忧为喜,有人认帐就行,不然真的动了手,且不说吕师孟身上可还挂着五品的官衔,吕家倒底风光了那么久,谁知道会不会什么门生故吏的看不过眼来找麻烦丰乐楼虽然也是官营,可那级别还真不够看的,最后指不定会是哪个倒霉鬼被推出来背黑锅呢。
你这杀才,恁得没眼力,不过几个酒钱,就值得这般动粗他差了多少,连同往日的一并算了吧,可说好,某身上没有现钱,要不你着人随某去家中取
王掌柜,莫要折煞小的了,有你老一句话就好,看你方便,哪天都行。管事的打着哈哈,一边使了个眼色让仆役们让开路,一边不住地陪罪。
去,架上吕大官人,楼上走,去我那厢吃酒,你等将好酒好菜只管上,再叫几个粉头来,先前那样的庸脂俗粉就不必,打量着某无钱会账么
原本以为他们会一同出楼而去,谁知道王掌柜一声吩咐,身后的两个家仆上前架住了吕师孟,一转身就上了楼,他自己走在后面,又多嘱咐了两句。
被人这么扶着,吕师孟的嘴里还不住地骂着狗眼看人低之类的话,直到进了二楼一个大间,看内里还不只一人,当中摆着一张大桌,各色酒菜已经动了不少,几个妇人或是一边劝酒,或在边上抚琴弄曲。
见到人被带了进来,桌上的几个人都停了著,当中的一人十分年轻,穿着平常的仕子长衫,就像个赶考的书生。他打量了一番吕师孟的醉样,朝着里间示意了下,两个家仆立刻将人搀了进去。
你等在此慢用,只管吃喝,动静越大越好,琴曲也不必停。大元礼部尚书佩金虎符廉希贤简单地扔下一句话,便起身朝着里间而去。
出去吧,叫人送一盅醒酒汤来,再打一壶茶,无事不得入内。廉希贤摆摆手,将二人打发出去。
吕师孟迷迷糊糊地看着来人,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刚才那么一闹,酒其实已经醒了一小半,只是头还很晕,脑子有些混乱。
过了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被灌了下去,吕师孟长长地打了一个酒嗝,眼前的情景慢慢清晰起来,他知道这里是丰乐楼最大最好的一个楼间,往日自己也曾来过,花销不菲。
吕承旨,不,应该叫吕大夫,某知道你想问什么,不急,先喝点茶,把这封书信看看,看完了,你自然知道一切了。
廉希贤从袖笼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了他的面前,自己却端起茶盏,慢慢地品着。宋人的茶水是他十分喜爱的一项事物,不仅能解渴,而且就这喝的过程也透着一种文化。
疑惑地拿起书信,吕师孟就着房里的烛光打开来,熟悉的字体一入眼,就将他余下的那几分酒劲全都惊走了,这字体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是自己的父亲吕文福的亲书
你是元......吕帅孟猛地站起身,指着眼前的年青人,脚下还有些虚浮,显些就没有站稳。
不错,某是大元和谈使者,莫急,先坐下,看完信再说,如何廉希贤压压手示意道。
吕师孟脸上阴晴不定,他可以想到元人找自己干什么,以现在吕家在朝中的形势,若是有机会,他也想干脆投过去算了,可朝廷很明显不可能让自己外放了,在这临安府里,他又能做什么再说了,阖府的老幼怎么办。
因为自己的缘故,尽管自己的父亲吕文福在年初降了元人,可上次的清算,并没有涉及到他的家人。只收去了父亲原来的府第,和以前府中的一些浮财,人却是保了下来,他可不想像六叔他们的家人,被流放到远州。
你以为,就这般蛰伏下去,宋人会饶过你们如今连个酒楼管事都能肆意折辱了,下一回呢,寻个错处扒了你身官衣,不难吧,再然后呢廉希贤轻轻撇了撇盏中的浮沫,不紧不慢地说道。
他的话就像一根刺扎入了吕师孟的心头,片刻之前的那番情形涌到眼前,满楼的客人好像都在嘲笑着吕家,这个元人说得没错,在这大宋之地,已经没有他的立身之地了,吕师孟的手无力地垂下来,人也颓然坐到圆凳上。
吕氏为我朝所做的,大元皇帝陛下都记在心里,令叔吕文焕,殁于阵前,已有旨意加封国公,荫一子为千户。令堂兄吕师夔,死战不退,追为大将军,荫一子百户,他日天下一定,吕氏族人不管在何处都会得到恩赏,以彰其功,这是吾皇亲口所言,你不妨想一想,比之宋人,我大元待你等如何。
廉希贤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不动声色地缓缓说道,吕师孟的脸色渐渐变得正常,眼神中也不再有挣扎,他拿着那封书信,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
令尊如今已是我大元江州总管,若是平定江南,还会论功行赏,此乃天赐良机,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其时也。这样昏庸的朝廷,天弃之,民亦弃之,足下何不早弃
父亲的来信加上眼前这人的鼓动,终于让吕师孟的心防打开了,只要改朝换代,自己就是新朝功臣,岂不强过在这里被人唾骂到时候,今天的折辱,他日必会千倍万倍地讨回来
尊驾欲要某行何事,不妨直言。下定决心之后,吕师孟回复了神智,他朝着来人拱了拱手说道。
如此甚好,他事先不提,某闻得你曾久于枢府任职,可曾认得此物宋人是何时做出的,现在又置于何处
廉希贤从怀里摸出一张对折的纸,放到了他的面前。吕师孟打开一看,上面画着一幅图,看样子像是投石器,可这种事物他知道元人那里有更强大的,便有些不明所已。
这么说吧,建康之战,宋人曾有非同寻常的大炮用于阵前,吾皇特命我等查之,若是你能打探到确实的消息,便是大功一件。
吕师孟听着他的话,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建康之战的所有文书都经过了他的手,自己还曾亲自去过建康城核查战果,可除了六叔和堂兄那两颗死不瞑目的首级外,根本就没有此人所说的奇怪事物。
无妨,你记下这桩事,回去后慢慢想办法,你倒底是宋人,比我等便利,多下些功夫。需要银钱的话,去找方才那位王掌柜,一旦有了消息,也可以与他联系,明白吗
廉希贤见他没有印象,也不气馁,已方多处打探,最终也没有确实的消息,眼前的这人行不行他也只能是试试看吧,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即将到来的和谈,宋人会有什么样的条件,才肯放回那些俘虏,都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