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二刻左右,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从高处俯瞰下去,整个庐州城被万家灯火点缀得如同星光闪烁在空中。守兵们按照各自的区划走上街头,开始了例行的巡查,寻常的百姓如果此刻还在街上被撞上轻者拘押,稍有异动更可直接格毙。
不同于别处街道上的漆黑一片,从位于中街顶头的制司衙门到城西北处的一处大宅院,被路上每隔十余步就手执火把挺立的军士照得透亮,这条路要拐三个弯,因此看上去就像一个几字。
晦气全身披戴整齐的开府仪同三司淮西安抚制置使知庐州夏贵走下帅司大门的台阶,看了看天空稀疏的星光,本应高挂的明月不知道被黑云遮在了何处,心头顿时有些不喜,也顾不得一品大员的形象,一口唾沫就吐在了地上。
早有亲兵将他的坐骑牵来,这是一匹十余年岁的壮马,它的上一任战死在蜀中,自从换成它,这位年岁渐大的主人似乎就再也没打过胜仗了。它鲜少有机会冲锋陷阵,所以才平安地活到了现在。
走吧。夏贵一把推开亲兵的搀扶,坚持自己跨上了马,转头看了看站在阶下恭敬相送的府中一干人等,似乎有什么事没想起来,愣了半晌,实在是记不起了,这才摇晃着脑袋挥了挥手中的鞭子发出指令。
不过几百步的距离,又是夜晚,就算是摆出全副仪仗能给谁看夏贵便命人将那些前驾导簿等通通都去掉了,只带了五十余名亲兵前后护卫,万一有事,立于两边的近千军士也足以应付了,因此他从没担心过安全问题。
夏帅慢走刚刚解开头盔下的丝绦束带,让脑袋能稍稍透口气,夏贵就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叫,偏头一看,几个人被戒严的军士挡在了外面,隔着几把刀枪,一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拼命地朝他挥着手。
夜禁了,本帅要回府歇息,叫他有何事明日再说,此刻城门已关,着几个人持本帅信牌送他们出城。告诉他们,这是最后一次,再如此,休怪老夫军法无情虽然未曾见过,夏贵也知道他们的身份,这么点事不好小题大作,可他也并不想就此让他如愿,于是冷着脸吩咐道。
看着十多个高大壮实的军士将自己这几人围住,朱焕心知再强撑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趁着他们还算是客气并没有直接动手,乖乖地停下动作,照着别人的安排一起向城门处走去,经过这么一遭,他也算是彻底地死了心,想着明日就带人回去算了。
没有再多看那几个人一眼,夏贵一行五十余骑已经踏着小步转过了第一个弯口,这里再往前不远处就是易先生的那处商栈。在那些手持火把的军士身后的小巷中,看似漆黑一片实则潜伏着一队队的黑衣人,他们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屏住呼吸等待着怀中的对讲机传来指令。
金明将身形隐在一辆堆满货物的大车后面,手里握着一张大弓,这并不是宋军制式的黑漆弓,而是元人的汉军所部惯用的那种,缴获自建康之战。金明已经试过,弓力勉强凑合,几支羽箭攥在他心里,全是精钢打造的破甲椎。
街上传来隐隐地蹄声,金明心知正主就快到了,马上把大弓交于左手,另一手轻轻扳开弓弦,将几支箭搭了上去。蹄声渐渐接近,声响也越来越大,等到第一名骑兵出现在他视线中时,金明侧过身子,半蹲于地,弓弦被他猛地拉开,涂上了墨汁的箭头刹时指向了前方。
不知道为什么,夏贵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这种感觉说不上来,也许是逾六十年的沙场经历,对于危险的本能反应吧。他还记得上一次是年初在鄂州之时,前军被元人冲得七零八落,自己就有过这种反应,而当时他是转身就跑了,现在呢
夏贵的视线扫过肃立在街边的那一张张脸庞,看到自己人的身影,应该能让自己心定的,可为什么这感觉还越来越强烈了。街边的一个个巷子黑得看不清楚,就像里面藏着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夏贵握紧了手中的鞭子,不由得想用力抽上一下,好尽快离开这里。
当骑在马上的那张苍老面容转过来时,隐在黑暗中的金明正好与之对上,熊熊的火光将他周遭照得很亮,这么近的距离,让金明觉得有些奇妙,他还是头一次这样试图去杀一个人,手上的大弓突然颤了一下,弓弦由于急速收缩发出轻微的嗤响。
羽箭飞过来的时候,夏贵正扬起手臂准备策马,他的目光已经转向前方,因此等到破空之声传到耳中,已经来不及做出反应了。不好这是中箭之前他脑海中蹦出的两个字,金属撕裂以及被挤压的那种涩人声响起,夏贵觉得自己的肋间就像被蚊子盯了那么一下,没觉得有多疼。
紧接着,飞向头部的那支被他本能地偏了一下,箭尖砸在精钢制成的后部,一股大力扯得没有系上的头盔脱离了脑袋飞出去,铛地一声掉在石板路上骨碌碌地滚到一边。生死之间不过一瞬,高据在马上的夏贵已经意识到了这一切,来不及开口说一个字,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地主动滚落马下。
动手心中暗叫了一声可惜的金明眼睁睁地看着马上之人消失在视线中,原本极有把紧的第三箭也随之落了空,他毫不犹豫地站起身,对着早已打开的对讲机下达了攻击开始的指令。
有刺客几乎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的亲兵们齐声高呼,附近的几个猛地拉住缰绳,让坐骑前蹄腾空,这才险险地避开了已经落到地上的夏贵,后面的赶紧停马下来,前面的也在拨转马头,准备向着夏贵这里集结,沿街的军士已经举着火把冲向了金明所在的那条小巷。
在金明下令之后,原本潜在各处的军士们都开始了行动,首先奔出去的并不是箭头,而是一辆辆的板车,这些板车都被点燃,里面的木块也早已被洒上了火油,一些力大的军士就这么推着这种火车,怒吼着冲向街中。
同时受到各个方向的攻击,夏贵的手下开始产生了混乱,趁着这个时机,几十辆燃烧的板车将整个街道隔断开来,所有赶来增援的军士都被大火挡住。巷中的金明也掏出火柴点燃了面前的大车,看着逐渐逼近的军士,用力一脚踢过去,燃烧的大车轰隆隆地冲了起来,将那些军士又逼得退了回去。
够了,所有人听我号令,沿之前的退路迅速撤离,不要与之缠斗,某再说一遍,全都撤离刘禹的声音在对讲机中响起来,金明看着前面不远处被军士们围得水泄不通的夏贵,他们不是来杀人的,现在已经达到目地了,没能当场格杀确实遗憾,可也犯不着在此拼命。
现在的确是撤离的最好时机,那些大火隔断了各街道的联系,城里的守军还没有被惊动,或者说还没有能及时赶来。所有听到指令的人都趁着黑暗潜入各个小巷中,然后退往计划中的集结地,只有一个身量不高的黑影却潜向了另一个方向,同一组的两个亲兵互相看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一起跟了上去。
刘禹在城中最高的教弩台上用高倍望远镜看着这一切,由于那些火把的作用,他不需要动用夜视仪就能看清。这里离得已经相当远了,随着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大,在刘禹的视线里,已经有好几队人马举着火把往那里赶去,他知道那是城中的巡兵,也是反应最快的兵力。
金明带着人从巷中转入了街道的后面,他们从打开的后门中进入了易先生的那间宅院,现在要进行计划的最后一步,把整个事情栽到鞑子头上。他一面吩咐,一面带人穿过院子进入了前面的商铺中。
透过门板的缝隙,金明能清楚地看到街上的情形,夏贵的手下仍然围在那里,举着火把的军士们警戒着周围。金明朝身后的几个人低声招呼了一下,示意他们做好准备,然后取下横在上面的栓子,打开一扇门板。
将他们推出来,手脚都解开。随着他的话语,留在后院的人将易先生和他的那些伙计都推到了院子里,然后让他们站成一排,将缚住他们手的绳子解开,突然手上获得了自由,易先生忍不住举手扯掉了眼睛上的罩布,一睁眼看到的情形就让他吃惊不已。
铺子里的金明等人这里也开始了行动,他们从打开的门面中探出身去,大致地比了一个方向,就将手上的弓箭一齐发射出去。看到那些军士发现之后拥了过来,赶紧往后院退去。
易先生站在一群伙计中间,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些黑衣人,再看看自己的伙计,居然也是和他们一样打扮,下意识地低头看看自己,果不其然,现在这院中的所有人都是一个打扮,这是要做什么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从前面冲出来一群同样的黑衣人,路过自己人身边时,居然都将手里的刀剑和弓箭塞给了手下,就连他也被塞了一张大弓。只是看着那个给他弓的大汉眼神,易先生总觉得他是不怀好意。
易先生,咱们怎么办茫然不知所以的易先生等人拿着刀枪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那群袭击了自己的黑衣人从后门跑了出去,听到一个手下的问话,易先生正想说点什么,一群举着火把的军士就冲了进来,让他感觉这事情应该不简单。
嗯从马上摔下来的夏贵有些狼狈,加之翻滚的时候触动了那支箭,现在似乎扎得更深了些,疼得他冷哼一声,看到局面已经被控制住,一股怒火升了起来,在亲兵的搀扶下,强忍着巨痛站了起来。
先回制司。这里离着家中还有些距离,反而离刚出来的帅府更近,于是夏贵很容易地做出了决定,如果没有抓到行刺者,他也不敢就这么在路上继续走,那几箭射得太准了,让他心有余悸。
不敢再骑马,那个头盔也被砸得变了形没法再戴,夏贵只能在亲兵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回去,每行一步都觉得疼痛钻心,年纪太大了,远不如年轻时那般难熬,只受了这么点伤,就几乎站不起来,夏贵愈加痛恨那个行刺的人。
全城大索,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某要看看是谁吃了狗胆,在这庐......好不容易到了制司门口,夏贵看到匆匆迎出来的那位亲信幕僚,推开扶着自己的亲兵,走上前去搭在他肩上,恶狠狠地说道。只不过,还没等他说完,一阵奇异的感觉又升了起来,而他已经几乎脱力,再也没办法做出应对。
一支羽箭从夏贵的右边太阳穴钻进去,长长的箭杆一直到从另一边穿出来才止住,近在咫心的那位亲信被溅了满头满脸的鲜血,附近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得呆住了,半晌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走。全身黑衣只露了一双大眼睛的雉奴简单地说了一个字,就转身带着那两个亲兵潜入了帅府旁边的小巷里,没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