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位王衙内说得也不完全对,他只看到了捷使一行人自酒楼下驰过,却并不知道,当他抄小路回府的时候,捷使们还远远没能到达枢府。因为守城的兵马都指挥使见事情重大,不敢擅专,只能将一行人留在了城门下的大棚内,单命得力的手下前往报信,这等大捷,要如何操作,还得看各位相公们的意见。
大伙都是侍卫亲军的同僚,捷使众人中品衔最高的才不过是个都头,人家一个堂堂的五品都指挥使和颜悦色地相请,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再说了,他们人已经进了临安城,就算是完成了军令,至于缴令的过程,那是诸位上官们操心的事,他们只需要遵行便是。
背插双旗的禁军都头在和同行的骑军队正商议之后,五十多人的骑队稳稳地停在了设在城门的大棚前,人虽下了马,队形却丝毫不乱。都从马背的后袋中拿出了水瓢来,排着队地进大棚打水,让管棚的老军奇怪的是,他们并不为了给自己喝,一个个小心地端着水瓢,又回到了自己的军马前,将那上好的凉白开送到马儿嘴边。
一旁的指挥使带着羡慕的眼光打量这一行人,大宋缺马缺得利害,堂堂的侍卫亲军马军司也做不到人人有马,这里不过五十多人的队伍竟然有一百多匹北地良马。人人配得都是双马,奢侈得让他都觉得痛惜,至于他们的举动也很好理解,好马比人精贵啊。若是不这么做,他才会骂人哩,那是暴殓天物
他是个行家,一眼就看得出这些人无一不是百战余生的老兵,眼中的那股血腥气掩都掩不住,手底下若是没有几十条性命,无论如何是装不出来的。再看他们的装备,衣甲倒也寻常,可趁手的丈余大槊挂在鞍边,精良的牛角骑弓悬于另侧,后袋左右各挂着两个箭囊,满满的全是雕翎羽箭,加上腰间的短刃,可长可短可近可远,这样的精锐,就是殿前司诸班直也难以找出几个。
若说开始他对这场胜利的成色还有些疑问的话,现在看到这些杀神,心中已经完全相信了这的的确确就是一场大捷心思转过这几转,再看看那个做挺胸凹肚状的小都头,眼中就只剩下毫不掩饰的嫉妒了。
来来来,诸位弟兄辛苦了,请在鄙处稍作歇息,某已遣人前往枢府,料得不久就会有谕令前来,左右无事,大伙不如亲近亲近,与某家细细说说这场战事如何
指挥使笑着说完,便放下了架子,伸手就欲去揽那都头的肩背,谁知不巧碰到了他背上的长条包裹,这可是被都头视若生命之物,他下意识地就闪开,指挥使一下拍空,也是一怔,旋即对上了都头不好意思地目光,他毫不在意地呵呵一笑。
一列丞相仪仗排着长队从清河坊出来,前方鸣锣的家将早已拐上了河道,他自己的肩舆还在坊中刚刚出了府门。倒不是他想要摆这威风,而是怕路上出了状况误了办公的时辰,耽搁了国家大事那便不好了。
陈宜中坐在微微有些颤动的舆中,几个角夫都是用惯的老人,抬得四平八稳,标准就是舆中的茶水可以有涟漪却不能洒出。薄如蝉翼的蜀绸恰到好处的将四面遮挡住,却又不似布匹那般地闷不透气,只是这蜀绸陈宜中暗叹,以后怕是不那么容易得了。
他没有在舆中饮茶的习惯,因此只是微闭双眼想着心事,走上河道之后,临安城的喧嚣气氛便扑面而来。不用往外看,他能体会到种种的繁华热闹,可是谁又知道这些竟如水月镜花般地不真实,随时都可能被北面轰然而来的马蹄所踏碎。
从他所在的清河坊,一路穿过朝天门,沿街前行再经过保民坊,便是枢密院等处,而他要前去的政事堂,还要经过前方的太庙和白马庙,这里离着大内已经不远了,两边的大街上仍是商辅密布,多少人做的就是这些达官显贵的生意。
前方何事,去问问。正沉思间,突然前面的队伍里传来了争执的声音,陈宜中睁开眼睛,掀起一角叫过一个侍卫,拦路喊冤这种事并仅仅发生在话本里,就算是冒着杖责之刑击登闻鼓的也略见不鲜,可在大街上拦住当朝宰执的车驾,若没有合适的理由,恐怕就会是千里以上的流刑了。
等那侍卫回转将打听到的消息告之时,陈宜中立刻下令放下肩舆,自己端正衣冠走了出来,因为事情必须要他亲自去处理。仪仗中的家将们早就将周围隔离开,陈宜中在街上立定,右边的枢密院大门洞开,两只巨大的石制貔貅姿态各异的立在门边,一个绯袍官员快步向他走来。
启禀使相,下官是枢密院副都承旨,有要事请谕令,只因院中诸位上官都不在,故此抖胆拦下了相公的车驾,还望恕罪则个。来人一拱手,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一礼,陈宜中摆摆手,他不耐烦听这个,是什么事情非得拦下自己才是他最关心的。
钱塘门守将适才遣人前来,说是报捷的使者已经抵城,现下在门前歇息,他想请命各位相公要如何行事来人直起身,将事情道出,他也不想做这种事,可没办法,现在整个枢府就他品级最高,推也推不掉。
使者来自何处你们院中为何只有你,其他人呢。报捷钱塘门陈宜中敏锐地抓住关键,这个方向只会是......他心中一动,声音也不免有些颤动。
使者自东南建康府而来,手持金牌,背插双旗,故此城门守将才会前来请示。今日院中不知为何,各知院事一个都未在,就连都承旨都不见人影,下官刚刚命人前去他们府第催请了,不过还未有回音。
陈宜中没有去听后面的话,建康大捷四个字已经将他震得呆住了,一股巨大的喜悦从心头升起,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陈宜中不动声色地将笼在袖中的双手互掐了一下,让自己不喜形于色丢了相国威仪。
自从决定反戈倒贾以来,这么多日子,他一直活在兢兢业业当中,当初做此决定也是认为自己决不会比贾似道差,等柄政掌权了才知道,这高位有多么地不胜寒,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次如履薄冰,总算换得了些许甘来。
谨慎起见,陈宜中亲自与传话的军官谈了一番,细致到来人的服饰打扮,形貌口音,确定是当初从禁军中挑选随行中人。而在这个当儿,那位副都承旨遣去找人的也回了话,居然一个都没有找来,品级最高的同知枢密院事两浙安抚制置大使兼知临安府曾渊子居然举家离城不知去向了
那些人无须管他,现在本相以知枢密院事之职命你,代枢府前去钱塘门迎接来使,确定实情后即刻前来回禀。本相就在院中候你,还有,从现在开始,你升为枢密院都承旨,制令本相一会就写好送去吏部报备。
将火线升官喜不自胜的那位都承旨打发走,陈宜中昂首走向枢府的大门,眉眼之间尽是笑意,援救建康府是他顶着压力颁下的,如今还有谁敢笑话他。还未走出几步,身后又响起了锣声,陈宜中微微一笑停下脚步,保民坊离这里更近,那人尽然比自己倒得还晚些。
刚刚听闻建康大捷,老夫在此恭喜陈相了。王熵带着口语的官话响起来,虽然是祝贺之语,可这口气中怎么听都带着一丝落寞之意在里头。
王相客气了,同喜同喜。陈宜中矜持地转过身,缓步迎过去,平平地回了一礼。
两人并肩走进枢府,一番计议之后,干脆遣人将三人组中的那位留梦炎留相公也一并请了来,就在这枢府之内,执掌大宋最高权力的几位文官交换了意见,这种喜事没有人会故意去找别扭,首先决定的就是要赶紧通知听政的太皇太后谢氏知晓。
留梦炎赶来没多久,去钱塘门的那位都承旨也带着那位捷使都头到了院外,一丝不苟地验明正身之后,都头解下几天来从不离身的包裹交给了陈宜中,也不客气,取出那封奏捷表章一目十行地看完,这才递给边上的两位相公,没错,这是汪立信李庭芝张世杰三人联署的奏书,真实性已经无庸置疑。
了不得啊,得赶紧派人入宫,让官家和圣人们都高兴高兴。留梦炎一字一字地看完,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感慨地说道,王熵就着他的手扫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三人难得达成一致,陈宜中立刻叫人持自己的札子前往大内。
这里距离最近的宫门和宁门没有多远,因此,三人组只是喝了半盏茶的时间,派去宫里的人就回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位内侍省都知,陈宜中认得他正是太皇太后的亲信总管,三人不敢怠慢,都站起了身。
咱家奉太皇太后的口谕来给三位相公传个话,太皇太后说,此乃是国朝南渡以来有数的大胜,不可简慢,着来使及行员直入城中,自御道行至和宁门外,太皇太后将携圣人一睹我大宋将士之风采。
三人听完,俱是面面相觑,御道行走这是何等的大恩,八十许的老相公才可能得到的重赏,这一刻,相公们才恍然,如今宫中只有寡妇幼子,正是风雨飘摇主少国疑之时,太需要这种大胜的消息来刺激了。
咱家可能没说清楚,圣人的原话是从钱塘门入城始,无须下马。老都知出门前又补充了一句,像是生怕他们会怠慢一般,三人苦笑着将他送出门,御道跑马,那就得命都水监将上面的石板俱都撤下,以免踩烂,这可是皇家出行才有的待遇。
只不过,在座的都是人精,略一想就明白了,太皇太后就是想这么折腾一番,等道路整理完了,全城的百姓也就都知道了。谁不爱看个热闹,到时候,还不把御街两边给挤得水泄不通,也只有这种万人空巷的效果,才不会辜负皇家的一番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