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维琳躺在榻子上,正巧能瞧见院子里。
段嬷嬷吩咐下去了,底下人自不敢怠慢,帮着把西跨院收拾了一番。
淳珊只是个通房,本就是丫鬟身,身边也没有伺候的人,见松龄院里几个小丫鬟忙碌,她不想烦劳别人,又插不进手去,一时无措地站在西厢房外的游廊下,看着小丫鬟们进出。
葛妈妈从倒座房里出来,寻了段嬷嬷说了几句,段嬷嬷转身看了淳珊一眼,冲葛妈妈点了点头。
“妍翠、绿娥,”葛妈妈唤了一声,把两个十岁出头的小丫鬟叫到了跟前,“等西跨院收拾好了,你们就好好伺候淳珊姑娘,等孩子落了地,那可是要抬举的,你们辛苦小一年,到时候少不了你们好处,去给你们姑娘见礼。”
妍翠眨巴眨巴眼睛,话未出口就被绿娥拖住了,绿娥福身谢过葛妈妈,把妍翠拉到一旁:“你糊涂了!”
妍翠噘着嘴,道:“还姑娘呢,你见过大着肚子的姑娘没有?”
“小声些!”绿娥瞪了她一眼,“我们两个什么身份,就是这松龄院里的三等,我们靠一步步熬上去,就一定能成一个一等?跟着姑娘,等她成了妾室,我们再不济也是个体面丫鬟了。”
妍翠依旧不高兴:“能有多体面,到底是个妾身边的。”
绿娥见妍翠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只催着她先过去给淳珊见了礼。。
淳珊被留在松龄院里,多少有些忐忑,见突然拨了两个丫鬟给她,怔了怔神。她见过主子摆谱,却没有做过一日主子,不晓得如何是好,只能点了点头,便不吭声了。
西梢间的南窗正对着西厢外游廊,楚维琳这个角度正好能看清淳珊的模样。
淳珊中等个头,长得清秀,只是脸颊上的红印子没有消退,瞧着倒是挺招人怜的,她身上没一件像样的首饰头面,楚维琳猜,便是常郁晓给过她一些东西,在徐氏跟前当差做事,淳珊也没有胆量戴在身上。
楚维琳看了几眼,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她这些日子都是早起,午后小憩一个时辰,这会儿正好倦意袭来,便闭着眼睡了。
宝莲蹑手蹑脚搬了杌子在榻子边坐下,轻轻替楚维琳打着蒲扇,她是好奇性子,时不时就留意外头动静。
松龄院的西跨院空了好些年了,从前是老祖宗爷的一位生养过庶子的妾室的住处,那妾室病故之后,那院子便没有人住了,虽说平日里还是有人手清扫的,但总是比不得日日住人的地方,清扫打理也费了不少工夫。
“哎呦喂!我的小姑奶奶呦,你怎么就站在这里了?”
声音从门口传来,急切又关心,宝莲循声望去,来人是张妈妈。
张妈妈小跑着到了淳珊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见她脸上红肿,心里不由把徐氏恶狠狠骂了无数遍,一个不会下蛋的母鸡,竟然对怀了三爷骨肉的淳珊动手动脚,咒她一辈子都怀不上!
淳珊没想到张妈妈来了,小声道:“西跨院还在收拾,我就先站在这里了。”
“你个榆木脑袋!”张妈妈训道,“你如今可以双身子,是顶顶金贵的,便是西跨院没收拾出来,哪儿不能先坐会儿躺会儿?唉,可有人伺候你?”
淳珊点了点头,叫了妍翠和绿娥过来。
张妈妈啧啧两声:“这么小两个能顶什么事情?才学了没几年规矩吧?知道屋里怎么伺候人吗?总还要一个晓事的婆子来的。”
绿娥低着头不说话,妍翠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张妈妈,我们两个是葛妈妈拨给姑娘的,我年纪小不懂事,真没有贴身伺候过主子,别说你不放心,我自个儿都慌得厉害,就怕一不小心怠慢了姑娘这般金贵的身子,不如你和葛妈妈说一说,让她拨个得力的?”
张妈妈一怔,她没料到这小丫鬟竟然敢回嘴,她是四房的人,柳氏跟前都有几分体面,何时被小丫鬟顶撞过,可要真去找葛妈妈说道,她还真没那个能耐,一时之间只能恶狠狠瞪了妍翠一眼:“不识抬举!”
妍翠撇了撇嘴,她还真不稀罕这抬举呢!
张妈妈不理妍翠,只问绿娥:“怎么能叫姑娘站在这儿?日头大,中暍了可怎么是好?”
绿娥的确是疏忽了,闻言也不敢辩解,只好上去扶淳珊,道:“姑娘,先去奴婢屋里坐一会儿吧。”
淳珊看了一眼张妈妈,冲绿娥点了点头。
张妈妈却依旧不满,皱着眉道:“你有自个儿的屋子没有?”
绿娥是个三等,住的是大通铺,那个地方,张妈妈看不上眼,可她到底不是松龄院的人,不好对其他丫鬟婆子指手画脚,便只吩咐绿娥:“你去瞧瞧,哪个姑娘妈妈方便,让你们姑娘先坐下来吃些茶。”
绿娥哪里会有这样的胆子,她就算是被拨给了淳珊,一时也不敢在松龄院里摆谱,去求人,她真不知道去求谁。
张妈妈以为绿娥不做事,嘴上越发不好听了,声音也更加大了起来。
宝莲一直瞧着那边动静,张妈妈大呼小叫,说的话连她都觉得好笑,只是这动静一大,楚维琳睡得就不怎么踏实了。
这个张妈妈,真是晕了头了!
宝莲不满,干脆放下蒲扇起身往外走,可段嬷嬷在老祖宗跟前,葛妈妈此刻也不晓得去了哪里,她想寻个能主事的人出来,眼睛转了一圈也没寻到。
“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还指望你们伺候好姑娘?”张妈妈提声道。
宝莲叫她的声音闹得头大,想到楚维琳还睡着,快步过去,压着气,道:“张妈妈,我们奶奶在歇午觉。”
张妈妈没想到宝莲在这里,干巴巴笑了笑:“宝莲姑娘在呢,这有身子的人呐就是嗜睡,奶奶歇午觉真是要紧事,我们姑娘也是双身子,别说躺着了,连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呢。”
宝莲素来不喜与人说些置气话,道:“西跨院不是在收拾了吗?妈妈等一等吧。”
“姑娘这话说的,我等一等算什么?我们姑娘不好等呀。”张妈妈转了转眼睛,问道,“五奶奶那儿,能不能先让我们姑娘坐一坐?反正西跨院也收拾好了,也就一会儿的工夫。”
这般厚颜,饶是宝莲也没有想到。
淳珊脸上白了白,拉着张妈妈的袖子摇了摇头:“娘,这怎么可以。”
张妈妈怒其不争,瞪了淳珊一眼,又与宝莲道:“对了,姑娘知不知道,水茯姑娘的那个弟弟,啧啧,就今儿个早上偷溜出去耍,结果撞倒了人,害得人家腰间的一块玉碎了,说是要赔三十两银子呢!水茯姑娘哪会有这么多闲散银子,姑娘与她说一声,我的钱要给我们姑娘采买些东西,可匀不出银子借给她了。”
宝莲只觉得胸口一闷。
从前水茯借张妈妈银钱的事情她是清楚的,最后一回来讨要时,张妈妈趾高气昂,别说水茯有气,她们一个院子里当差的,多少都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且不说水茯家里是不是出了事情,便是真缺钱,哪里还会去和张妈妈开口?张妈妈说这话,是故意旧事重提,想叫宝莲知道,上一回楚维琳都不会把她得罪惨了,想叫宝莲让上几分。
宝莲气得肝疼,明明是奶奶直接了当解决了张妈妈,怎么叫张妈妈说起来就像是奶奶让着她几分了?
真是给脸不要脸!
宝莲怒极反笑,道:“是该采买些东西,淳珊姑娘双身子,自是与原来不同了。只是我们奶奶歇觉时不喜欢边上人多,我也不敢惹了奶奶不高兴,妈妈知道的,奶奶金贵着呢。”
张妈妈哼哼道:“五奶奶肚子金贵,我们姑娘的肚子,老祖宗也极其看重的。”
“那是自然,这要是个哥儿,那就是长房的长孙儿了。”宝莲挑眉,道。
长房长孙,这几个字落在张妈妈耳朵里格外合心意,就是长房长孙,她才觉得腰板儿更直了。
“哎,却不是个有福气的,”宝莲叹息一声,见张妈妈瞬间得意笑容僵在脸上,她嗤笑一声,“这要是个会投胎的,早脱胎到三奶奶肚子里去了,长房长孙,比起长房嫡长孙,那可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了,我都替这孩子可惜,妈妈你说呢?”
“你!”张妈妈气得几乎跳起来。
淳珊涨红了一张脸,嘴唇动了动,到最后也只是垂下了头。
“妈妈,你在六太太跟前也是这么说话的?不能吧?”宝莲冷声道,“这儿可是松龄院,你在四房里对主子们毕恭毕敬,却跑来松龄院里大呼小叫指手画脚,是个什么规矩道理?这会儿不单单是我们奶奶歇着,老祖宗也歇着呢。老祖宗未起,六太太来了也只能在外头候着,你一个仆妇,倒是真能耐!”
张妈妈被这牙尖嘴利呛得瞪大了眼睛,扬手就冲着宝莲打去,被淳珊死死拖住。
扑哧一声,妍翠笑出了声,一抬眼见葛妈妈从院门口进来,她赶紧跑了过去,告状道:“妈妈妈妈,可不好了,姑娘的娘过来了,要打宝莲姑娘。”
葛妈妈唬了一跳,见那边正闹着,她差点背过气去。
宝莲那是五奶奶从娘家带过来的丫鬟,这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人不给她些体面?竟然还要与她动手,这算是什么事情!
葛妈妈赶忙过去,挤在几人中间,道:“这是怎么了?”
宝莲见葛妈妈来了,掸了掸衣衫,道:“我正寻妈妈呢,院子里动静太大了,奶奶睡得不舒服,老祖宗也歇着,亏得内室靠北些,不比我们奶奶就歇在西梢间南窗边上,要不然也要被惊扰了。”
西梢间的南窗,与她们现在站的位置,也就十几步路而已。
宝莲只说吵,并不说其他,葛妈妈不是个傻子,三言两语也听明白了。
这个张妈妈,之前就因为淳珊得了常郁晓的亲睐就眼睛朝天了,府里有不少人都有些怨气,葛妈妈也是听说了的,现在看来,淳珊有了身孕,她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连松龄院里也敢闹三分了。
葛妈妈斜了淳珊一眼,淳珊羞愧低头,张妈妈要说话,葛妈妈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只与宝莲道:“姑娘快去伺候五奶奶吧,这里交给我吧。”
“那就谢过妈妈了。”宝莲笑盈盈道了谢,脸上哪里还能寻到一丝之前的气恼。
葛妈妈见宝莲转身走了,这才与张妈妈道:“你怎么来松龄院了?”
对着葛妈妈,张妈妈还不敢太过放肆,道:“听说我们姑娘有喜了,又被老祖宗留在松龄院里安胎,我这个当娘的哪里还坐得住,就过来看一看。”
“看过了,便走吧,姑娘有人伺候,你只管放心。”葛妈妈面无表情地道。
“这两个哪里会伺候人?”张妈妈急了,“一点事情都办不好……”
张妈妈本想让葛妈妈换两个人手,葛妈妈却挥了挥手:“不满意?你也知道的,之前拨了两个给二姑娘,又一个给了三姑娘,也是缺人手呢。要不然你自个儿挑好送来?或者你问一问六太太,看看她可有能借的人手?”
问柳氏借?
张妈妈缩了缩脖子。
“行了,你尽管放心,我去帮你想办法。”葛妈妈道。
张妈妈听了这话就放了心,连连说了几句好话,见西跨院里收拾出来了,亲自送了淳珊过去,又对着里头品头评足一番,这才走了。
葛妈妈看在眼里,心里不屑极了,摊上这个一个娘,啧啧……
便是淳珊肚子里的是个儿子,这哥儿将来也不会有什么好造化。
宝莲回到西梢间,楚维琳已经醒了,只是身子乏,躺在榻子上没起身,外头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瞧你气的,多久没这般恼过了?”
宝莲笑嘻嘻在杌子上坐下,又拿起了蒲扇:“不凶她一顿,还当奴婢好欺负呢!那不是给奶奶丢人嘛!”
楚维琳失笑,摇了摇头:“不去操心她的事情,自有人收拾。”
果不其然,张妈妈前脚出了松龄院,葛妈妈后脚就把事情都弄明白了,心里越发窝火,这可是松龄院,轮得到张妈妈撒野吗?
张妈妈哼着歌儿走了,却没料到葛妈妈说的想办法竟然是她亲自去寻了柳氏,葛妈妈嘴上说的借人,实则是告状。
柳氏待松龄院里几个嬷嬷从来都是笑脸相迎,哪知道自己手下的人竟然敢去松龄院里摆谱,当即把张妈妈叫到跟前狠狠一顿训,又使人来给楚维琳和宝莲赔礼,这才罢了。
这些都是后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