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婶恨不得把攒了一年的话这一回全说了,眼睛闪亮,脸颊通红,说了大半天的话,一点都没觉得疲倦。阿青含笑坐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吴婶添点水,给小山杯里也续上。
大部分时候都是吴婶问,小山说。小山偶尔也问上一句,家里这几个月过的如何?弟弟现在可会说话会站了?吴婶也一五一十的说给他听,虽然都是些家常琐碎的小事,可小山都听的很认真。
他以前最不耐烦这些家长里短的小事,哪怕是与他自己切身相关的,也没有一点儿耐性和兴趣。
可现在能看出来,他的关切完全不做假,也没有一点烦躁的样子。以前要是吴婶这么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他非气坏了不可。
阿青有种感觉,弟弟这一年,真是长大了不少。不是说他的个头儿身量,而是心智上头,就在她们看不见的时候,他褪去了那种孩子气的莽撞和急躁,变的更象一个大人了。
有担当,懂得如何去关心家人,如何体贴别人的感受。
以前他绝不会将就自己陪着吴婶这么说闲话,早跑的没影儿了,可现在能陪着母亲和姐姐坐在这儿聊家常,真是不容易了。
成长的过程总是伴随着疼痛,碰到墙上头破血流的教训会让人懂得谨慎,而又是什么改变了他,让他学会了珍惜家人呢?
总会有原因的。
那原因一定不会让人觉得愉快。
不过这原因,很快阿青就知道了。
在吴婶那里小山没把打虎的事情说的很详细。当然,他替自己的勇武很是吹嘘了几句,逗的吴婶不住的笑,也顾不上训他了。等吴婶要哄小石头睡觉,姐弟俩从吴婶那离开,阿青很自然的就跟着小山去了他的屋,要帮他收拾一下东西。小山回来带的东西不少,要让他自己一样一样的都理出来,他未必有那样的耐性。
“姐,这个给你。”小山特意从贴身的巾囊里拿出个纸包给她。
“什么?”
“是在山里遇到的人,在他们家歇脚,讨了顿饭吃,觉得那菜味道很特别,他说是从山里采的一些野果子晒干了放进菜里头,所以菜味儿变的很鲜。我就跟他买了一些带回来,姐你回来要是想做菜也可以试试。”
“多谢你啦,这么远的路还费心替我想着这个。”阿青打开纸包,里面果然都是指甲大小的野果子,她先闻了闻气味儿,又捏起一颗轻轻咬了一点儿。
酸酸的,回味有甜意,确实有一股以前没尝过的香气。
要是和肉一起煮,应该可以去油腻,增加鲜香味。
“我回头就试试。”
阿青帮他收拾其他东西。山上荒凉又不比旁的地方,拿着钱出去什么都能买回来,那儿有钱也买不着东西。除了山就是树,除了书院里的人,连个陌生人都不大容易见着,小山还能想着给家里人带东西,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些东西都是山上的东西,让阿青看着倒想起以前在七家镇的时候了,感觉很是亲切。
形状特别完美饱满的几个松塔,用木头刻的平安坠,一大把没打磨过的半透明彩石,多半又是他到山溪里去捡的。有一块绿色的特别美,象石头般大,里面有隐约的花纹,阴影的模样从正面看象一朵花,从侧面看,又象一尾弯弯的游鱼。
“我当时捡了好多呢,可是没法儿都带上,太重了,只好从里面挑着带些。”小山说:“这块我觉得最好看。”
“是漂亮。”
阿青欣赏了一会儿那块彩石 ,在炕沿坐了下来。这屋从前些天就开始烧炕,好让炕、墙和屋子渐渐变得温暖干燥起来,要不然的话,怕屋里有潮气和灰土气,住着会不舒服。
现在炕就暖呼呼的,小山回到了自己家里,也不用跟谁拘束,直接脱了鞋往后一靠,头枕在才晒过的被子上,满足的舒展了一下腰和腿。
“赶路赶的这么急,累了吧?”
“想快点儿回家啊。”小山用手支着脑袋,侧过身和阿青聊天:“又不单单我们是这样,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的,看着都归心似箭。”
“都想赶回家去好过年。”出门在外的人也就过年的时候能回一次家,有的人平时俭省的连两文钱的烧饼都舍不得买一个吃,可是为了过年能赶回家,不惜多花上几倍的钱雇船雇车。
“你和方师兄,到底出去做什么,怎么会遇着老虎的?”
“那是因为方师兄的一件私事。”小山有点苦恼。姐姐问他,他本来也不想隐瞒的。可是这件事情牵扯到方师兄的隐私,说出来只怕于他名誉有损:“我是陪他出来的,不过我们不是偷偷溜出来的,是同师傅告过假的。方圆百里的山头,都是我们书院的地方,平时也有人巡视,这虎肯定不是我们那里的,多半是天冷了起来捕食儿变得艰难,所以冒险从别的地方过来的。”
这个对于山里长大的阿青和小山来说,都曾经有过经验。到了严寒的冬季,因为捕不到猎物,山上的猛兽时常会袭击人们聚居的村落,咬死拖走家畜,有时候饿急了还会伤人。
“那会儿真是太险了。要是只有我,或者方师兄一个人落单遇上那老虎,就算能够回来,只怕也得丢胳膊少腿的。”
因为出去是陪方师兄会一个人,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带刀剑,白蜡木杆和矛枪这些当然也没有带了。小山只带了把短刀,方师兄则根本就是空手。
说起来小山也不是不后怕,他回想起老虎朝他扑过来的那一刻——那一刻死亡离他那样近。以前就算也经常上山打猎,可是他在山上也从来没有遇到过猛虎。
刹那之间他脑子里却闪过了很多念头。
我就要死了吗?
爹爹和娘会知道我死在了这个地方,死在了猛虎口中吗?
要是没有了我,幸好还有弟弟。
可我不想死在这儿,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我还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去做。
我死在这儿,该多对不起家人,弟弟还小,以后肯定不会记得我这个哥哥。
说起来也许旁人不会相信,可是这些纷杂的念头一起涌上心头,完全是一瞬间的事。
方师兄从旁边飞起一脚踢在了虎颈上,虎爪偏离了方向,但仍然抓伤了他让他挂了彩。
受伤的一瞬间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一个打滚避开了老虎的第二次扑抓。
不能死,不能就这么死。
他要回家。
老虎受了伤反而更凶悍,方师兄也受了伤。
老虎的脑袋最后被砸破了,看它终于不动了,两人都不能相信它是真死了,可两个人都没力气爬起来去确认了。
以前总觉得自己的武艺已经觉得很不赖了,起码胜出同辈多矣。可是真遇到危急关头,小山最先想起的不是那些招式,而是爹第一次带他进山的时候,对他叮咛的那些话。
遇到猛兽的时候,不要惊慌。因为一急一慌,人就容易出错,反而容易受伤和送命。更不要傻乎乎的转身就——把后背毫无防备的露给它,这是最傻的反应。
后来他们放出烟花联络到了人,谢师傅很快带着人赶来,看见他俩几乎算是赤手空拳打死的老虎,谢师傅也十分吃惊。那只老虎被抬回去,有好事的人称量了一下,那虎身长接近一丈,重近四百斤了,称它一句百兽之王绝对不夸张。
同窗们对他俩打虎的壮举啧啧称赞,好些人找上来问细节。可是他和方师兄两个的反应在这时候很一致。
都是沉默居多。
对他们来说,这件事不象旁人啧啧称赞的那样是一件英雄壮举,他们只是为了活命奋力一搏,最终虎口逃生,捡回了一条命。
他们之间的关系倒是更亲近了。生死关头他们并没有丢下对方逃命——小山压根儿没想过,方师兄大概当时也没有想到可以丢下同伴自己先逃。不是他们都那么高尚,那么义气深重,而是当时脑子里可能都是一片空白,没有余暇去想到这个。
事后回想,小山其实问过自己,如果当时我有机会舍下师兄逃命,我会不会那样做?
让他恐惧的是,他竟然没有办法马上回答出自己这个问题。
认真想了一会儿之后,他想,在恐惧压倒一切,求生的**占据了全部思绪时,他说不定会象个懦夫一样转身逃走,留下方师兄一个面对死亡。可是他跑开之后,很可能会再折回去。
小山跟姐姐说起这些,有些语无伦次。
这些话一直埋在心里,和谁都没有说过。当着别人,不能表现出怕死怂包的软弱来。刚才当着母亲,他也在充英雄。可是对着姐姐,他忍不住把话都倒了出来。
“以前听爹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现在我知道了……遇到老虎的时候,不懂得可怕,当然也就不会去怕。要是在打虎之前有人问我遇到老虎怕不怕,我一定说不怕。以前我也经常进山打猎的,还和爹一起打过狼和野猪呢。现在要是再问我怕不怕,我就没法儿再说自己不怕了。”
“姐,原来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勇武无敌,我和方师兄两个人,都差点儿回不来。要是我自己一个,说不定就已经葬身虎腹了。我没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我怕再也见不到家里人,怕的要命……”小山越说声音越低。
“是人都会怕的。”阿青抚摸着他的头,就象他还小的时候那样安慰他:“你还不到二十岁,人小力弱,你已经做到了旁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承认自己害怕有什么可丢人的?”
小山点点头。
阿青说了许多宽解他的话,可是看得出来,他的情绪并没有好转多少。
阿青琢磨了一会儿,这件事情不能拖,拖的时间越长,问题会越是棘手。
小山的心情,阿青能够理解。
每个人在小的时候,多半都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是出众且不凡的人,从来不认为平庸、软弱这样的词可以套在自己的身上。尤其是少年时代,更是容易走入极端。自尊心特别的敏感,个性又特别的强,有时候甚至非常叛逆。
当人们渐渐发现,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都很普通。发现自己有做不到的事情,发现自己并不完美,这种认知会令人痛苦,然后会慢慢接受现实,这个过程很艰难。
阿青回屋琢磨了一会儿,吩咐桃核去前头看着,要是吴叔回来,早早回来告诉她一声。她身边的其他人都不大适合往前院跑,就桃核又听话又得用,她比一般的少年还显得敦实,还曾经把前院的小厮打哭过呢。
晚上吴叔回来了,一家人团聚一堂——张伯一回来就听说小山受伤的事了,又仔细的从头到脚替他诊治了一遍,末了告诉吴婶,不用担心,确实都是皮外伤,也恢复的不错,对他的身子骨一点儿妨碍没有。看着饭桌上的菜色,张伯一面笑一面说:“不用这么给他补,这孩子壮得的牛犊子一样,这么补小心补过了头,他晚上睡不着觉呼呼淌鼻血。”
“呃……”吴婶看看这一桌又多是补气血的菜色,只好说:“也不光是为了他,咱们自己也补一补嘛。”
吴叔招呼家人:“都别光说了,坐下吃吧。”又问:“烫酒了吗?”
吴婶笑着答应:“早就预备下了,天冷,喝点暖暖身也好,只要不喝多了就行。”
以往这酒盅都是备上两个,今天吴叔发话,给小山也倒上。
小山有点意外,不过他看看吴叔和张伯,说:“那我陪爹和张伯父喝一杯。”
这烫的是好酒,一开坛香气就显得浓冽。一烫过之后,酒香显得更醇厚。不常喝酒的人,闻闻这味儿就有有点微微的醺然欲醉。
吴叔嘱咐张伯说:“你别喝的太急了。”
张伯笑了:“看看谁先醉吧,别先放大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