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的寝房很静,静得几乎听不到一点声音,时间一长,新来的小婢子受不了这份静谧,站在门口忍不住打起瞌睡来。
玉娘沿着长长的走廊,步履轻盈地走到门口。
听到有人脚步声,小婢子连忙睁开眼睛,见是玉娘,因害怕作势就要下跪,却被玉娘一把拉住,“别忙着下跪,进去把舒兰喊出了!”
小婢子喏喏应了一声,垂首便进入了寝房内间。
不一会儿,舒兰便轻手轻脚地从内间里走了出来,一见玉娘,连忙追问道,“又出什么事了吗?”
玉娘往寝房内探头望了望,没有回答舒兰的追问,只是反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舒兰掏出帕子沾沾眼泪,“能怎么样,你是最了解夫人的,遇到小事爱淌眼泪,真发生这天榻的事了,反倒镇静得吓人!”
听到舒兰的话,玉娘也跟着流起眼泪,“哎,越是压在心里,就越叫是让人心疼啊!”她也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擦自己的眼泪,“刚刚静雅院传过消息,说四娘子今晚过来陪夫人!”
“四娘子要来!那岂不是……”舒兰清楚得很,夫人最大的软肋就是周萋画。
“哎,来也好,四娘子一来,让夫人哭出来,这样总不至于憋坏了身子!我就怕啊,怕四娘子跟以前一样对夫人不冷不热,反倒辜负了夫人一直的良苦用心!”一想起以前住田庄时,周萋画对陈氏不冷不热地态度,玉娘就担心不已。
“我倒觉得不用担心,自从上次发生那事后,四娘子不是像变了个人似的嘛!”舒兰开口安慰道。
玉娘刚要继续说话,就见刚刚叮嘱的院门口的婆子,急匆匆赶来,她拉一把舒兰,急声道:“看来四娘子来了!听静雅院的意思,四娘子今晚是打算睡在夫人寝房,你快进去准备一下!”
“四娘子今晚要住这,好,我这就去准备!”舒兰浅迎一声,便再次转身回了陈氏寝房内间,玉娘则感觉去院门口迎接。
周萋画一出现在青云院门口,就立刻有引路侍婢挑着灯笼上前,随引路侍婢走了没几步,就见玉娘疾步走来。
原本扶着周萋画的冬雪,一看玉娘到来,便顺势退到一边,换做玉娘来搀扶。
周萋画驻足,扭头看了一眼退后的冬雪,“冬雪,你回静雅院陪春果吧!”
冬雪知道周萋画心里不好受,虽然还想陪在周萋画身旁,却也不敢顶嘴,便低头答应一声,离开了青云院。
青云院本来就苏静,这一发生事,气氛就更加凝重了,周萋画进陈氏寝房时,陈氏正端坐在书案前看书,那恬静柔美、肤如凝脂的脸蛋上,没有一丝周萋画想象的难过。
陈氏放下手里的书卷,抬头浅浅一笑,却只是简单一句话,“画儿,你来了啊!”
这抹微笑里带着一点点苦涩,本就是绝色美人,那轻红纱衫映衬着这股淡淡的愁云,让她显得更加娴静合度,婉约柔媚,贤淑雅净得美不胜收!
周萋画突然明白周午煜为何不纳妾!
若是为寻美人,天下胜过陈氏的又有几人!
若是不寻美人,留有陈氏一人便可白首不相离!
见惯了陈氏哭哭啼啼样子的她,忽然有种不适应,甚至都有点怀疑自己眼花了,她用力揉搓了一下眼睛,确定陈氏脸上的确没有一丝阴沉,这才上前轻轻福礼,“母亲,女儿来了!”
陈氏起身,随手将手里的书卷递给玉娘,而后上前拉住了周萋画的手,“画儿,今晚留下来陪母亲可好!”没等周萋画应声,陈氏却抬头招呼舒兰分配侍婢们开始给周萋画与自己洗刷。
玉娘借着将书卷放回书案的时候,偷偷问舒兰,“你把四娘子要留宿的事,告诉夫人了?”
“没有啊!”舒兰拿着陈氏跟周萋画换下的衣服,扭身说道,“就夫人的聪慧,这点小事又能瞒得过她!”说着,就拿着衣衫,递给门外的负责洗衣的婢子。
玉娘朝内间里探探头,见周萋画跟陈氏并排坐在床沿上,洗脚婢子正弯腰给她们洗脚,母女俩都是鹅蛋脸型,浓眉凤眼,身形相仿,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姐妹花。
感慨之余,玉娘记起再过不久就会嫁到侯府的陈成璧,再次伤感起来,姐妹共侍一夫,虽说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真发生在陈氏身上,怎就那么让人心酸呢。
经过奴婢们这一顿忙碌,周萋画终于躺在了陈氏的床榻上,陈氏把一向在一旁守夜的舒兰随着婢女们一并知会走了,舒兰体贴的熄灭了内间的灯,只留了外间一挑灯。
本来就昏暗的灯光传到内间,几乎看不到,周萋画呆在黑暗里过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适应,夏被盖在脖下,她瞪着圆润的眼睛,终于看清楚了那床幔下垂下的麦穗,她微微一撇头,察觉到陈氏并没有躺下,而是倚靠着床围,眼神空洞地看着这黑漆漆的一切。
“母亲……”周萋画看一眼陈氏那双明眸,心微微颤抖一下,轻声喃语道。
陈氏听到周萋画的呼唤,脑袋一次,“画儿,跟我说说话吧!”此言一出,两行晶莹的眼泪就再也无法控制地滚了下来,但她脸上的表情仍是安静的,宛如这两行滚下的眼泪无关。
那份恬静与温婉,惊艳了周萋画脑中所有的词汇。
周萋画“嗯”了一声,便直起身子,将枕头立于身后,倚靠在上面,双手交叉覆盖在一起。
坐稳后的那一刻,她在听到自己心跳得同时,几乎同时听到了陈氏的心跳,“噗通”、“噗通”如战场开始时的鼓点,周萋画安慰道:“母亲,你别把话憋在心里,跟女儿说一下,说出来,就舒服了!”
“嗯,我知道!”陈氏长长叹口气,简单出声。
她微微侧身,借着朦胧的烛光看着这些年来,第一次与自己共睡的女儿,软语道:“画儿,你知道吗?你与那董四郎退婚约,母亲其实是很高兴的!”
与董庸退婚,陈氏是支持的?
周萋画一怔,当下第一反应便是,陈氏跟自己一样也是重生回来,但细细一想,不对,自己被卫琳缃掐死时,陈氏早就死了!
“母亲为何这么说!”周萋画朝陈氏方向靠了一下,还想再靠近时,却被陈氏一把揽入了怀抱。
就听陈氏淡淡说道:“因为董庸不是最适合你的!”
周萋画再次一怔,还未等她发问,陈氏就继续说道:“那董四郎生的貌美如花,帝师府又是内宅凶险,母亲自始至终都不希望你去趟那浑水!”
陈氏瞥眼看向被自己拦在怀里的女儿,“这样也好,没了又那董四郎的婚约,咱们再觅良人,终可以找到一个真心对你的如意郎君!”
“至于,今上会不会真的要赐你为公主,对外和亲,我与皇后娘娘毕竟是同窗,待过些时日,我进京请求一番,和亲一事,自然作罢!女儿千万不要伤心!”
陈氏这番话一出,周萋画差点晕倒在她的怀里,敢情陈氏以为自己来找她,是因为被董庸退婚伤心啊。
她用力挣扎一下,从陈氏的臂弯里解脱出来,“母亲,女儿没有不开心,母亲不要放在心上!”
周萋画睡在内侧,蚊帐幔布没有放下,外间透过的烛光正好可以投在周萋画的脸上,将她的倔强跟不悲一览无余地投进了陈氏的眼睛里,这下换成陈氏一怔,“额,没有不开心就好,没有不开心就好!这样母亲也就放心了!”
说完,陈氏竟然身子一滑,躺下了。
周萋画将陈氏那躺平的娇小身躯,忽而鼻头一算,纵使到了这个时候,陈氏首先想到的竟然还是自己的女儿。
周萋画顺势也躺下,她胳膊轻轻搭在陈氏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问道:“母亲,听说,今上给父亲赐婚了?”
“是啊,这样也算了了你祖母一桩心愿!”陈氏平躺着,淡然说道。
“可父亲说过,绝不会再娶!”周萋画找玉娘问过周午煜与方老夫人发生冲突时的场景,当时周午煜说的字字句句,可是让周萋画感动的五体投地,怎么着前后不到半月,这么快就要抬一姨娘进门了!
而且这姨娘不是别人,还是自己的姨妈,陈氏的妹妹!
周萋画光想想,就已经肝肠寸断了。
“这是今上下得命令,你父亲是不能违抗的!”陈氏转身轻轻拍打一下周萋画,“不用担心我,你成璧姨妈来,我是真心高兴的!”
陈氏这话带着一股假意的轻松,但在周萋画听来却是分外的酸楚,陈氏在用过往的美好,在说服自己接受周午煜纳妾这个事实。
周萋画努力瞪圆眼睛,但泪水却不争气地迷住了眼睛,她突然觉得,陈氏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脆弱不堪。
周萋画平躺下来,默默心想,陈氏跟她上世的母亲,好似有几分想象。
却听身旁的陈氏,忽然有说了一句,“你父亲,十四年前,他没有违抗,十一年前他也没有违抗,五年前他也没有违抗,在你父亲眼里,今上不止是主子,更是天啊!”
十四年前?秦王政变!
周萋画猛然弹起身来,“母亲,你刚刚说道了十四年前?”
但让周萋画失望的是,回答她的,却是陈氏的酣然入睡声。
这下周萋画彻底睡不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