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墨和六名库丁,随着她匆匆而行,转眼间连过了几座桥。
一路平安,姬墨看着水那一面的中殿,突然想起宋使既然已经召见平家使者,不知新国主的使者会不会也去宋船上求见?
此时,却听到她微噫了一声。
前面最后那一段宽板桥上传来了说话声。
本来应该无人的前路上,居然从廊桥里走过来了一名扶桑侍女。她似乎是从议事的中殿而回,正在叫着那个小寺奴。
“什么人?”
疑惑的扶桑女子声音传过来,带着平安京城贵族们流行的刻意拖长的慢条斯理。
显示着身份高贵者的闲适和优雅。
做了三年寺奴的季青辰一听她的说话习惯,就已经判断出来:她虽然是侍女,但身份不低。
她本身就应该是国守之类的地方官小姐出身,当然极可能是私生女。而她做侍女的地方,只能是平安京城最顶尖的世家大族。
姬墨随着她停住了脚步,远远观望,心中警惕,那侍女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那提灯的小寺奴僵立不动,似乎是被她逼问得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
因为侍女高举了手中灯盏,季青辰不过一眼,就隐约看清了她大约的打扮。
一点灯光,照出了她一身着绿柏叶纹白底绸质壶衣,也照出了她脑后束着长发,踏着木屐的端庄身影。
只要看她剃去双眉后,用炭笔画上的漆黑点眉,还有她扑了白粉的脸庞,樱桃红的双唇,就知道她是从不做粗活。
她是世家中,只陪着姬君读书望月,在内室里打理主人裙香衣带的高级侍女。
因为隔着十多丈的水面,无法真正互相看清,所以季青辰也并不着急。
“大娘子……”
姬墨悄声探询。
现在这个距离,四面又漆黑无人,对方不过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
他完全可以潜行靠近,拿下她而不惊动任何人。
“不用。”
她低声一笑。
“我刚才不是说,寺里应该来了扶桑新国主的劝降使者?”
在这个时段,本不应该有客居的侍女出现。她们就算是走出客居,也应该是去厨房为主人准备夜食。正常侍女更不应该从中殿议事的方向而回。
姬墨一怔,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难道使者就是此女?
那小寺奴在向那高级侍女解释什么,那绿柏叶壶衣的侍女的眼光却不断向她们这一行看了过来,眼中的疑惑视线并没有多少改变。
姬墨有些担心不耐,她却笑着摇了摇关,使了个眼色给他。
他转头看去。
廊桥下又走出一个提灯的寺奴,年纪和身材就在大上许多,似乎是个早就等待着的寺奴头目。他走上前去,代替那小寺奴向和侍女继续说着。
“这里离中殿太近,不要惊动僧兵为上。”
她的头脸藏在了披风帽兜里,不慌不忙,耐心等着寺奴替她们一行人编个身份,让她和姬墨顺利走过中殿,
“我倒也盼着她是新国主使者才好。”
九州岛是平家的发家之地,对于新国主一系的使臣而言是极为危险的地方,如果不派武士而是派了女人进驻马寺试探,她并不意外。
这侍女和驻马寺应该有她所不知的特殊关系,她的使者身份才能被僧众们接纳相信。
而正使当然还在后面。
不约而同的,她与姬墨交换了一个眼色,她不自禁就想起了唐坊外的楼国使。
泉州僧虽然被她的人拿下,但必定有驻马寺僧官被他们收买。只要有僧官在,楼云当然能得到一些也许连她也不清楚的扶桑消息。
他也知道平安京城的新国主派使者来了?
她不惊反笑。
姬墨见得这被拦路怀疑的时刻,她居然笑了起来,不由得疑惑低声道:
“大娘子……?”
他在意的不是国使,反倒是法止、法显两位僧官,到底哪一位才被收买了?
“我看那位楼国使不得不登岸了。”
她拢了拢披风风帽,盯着扶桑女侍,悄声说着,
“那位楼国使太谨慎,不愿意涉入扶桑内乱,才一直拒绝登岸。陈家也没有办法说服他。”
姬墨心领神会,这门亲事要是顺利,陈文昌何必又悄悄地送了信和随身之物过来?
原因当然是楼云没答应进坊。
“这门亲事我却是一定要楼云保媒的——这新国主的使者不就是个绝好的借口?”
正说着,桥上那寺奴头目不知向那侍女说了什么,她眼光一转,似乎终于被说服。
只见她低头后退,侧身站在了桥边。
季青辰知道她是让路的意思,便也举步向前,向那侍女所在的廊桥方向走去。
姬墨暗暗松了口气了,悄声道:
“大娘子放心,国使船上安排的眼线,只等机会就会把大娘子的第二封信送到文昌公子的手中。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说服他叔叔的。”
姬墨觉得陈文昌对这门亲事是有六七分愿意的。
而唐坊的泉州分栈点,早在陈家五条海船离开泉州港之前,就用足够的金砂收买了一个擦洗船板的陈姓小船丁。
小船丁的手上有大娘子给陈文昌的另一封短信。
她在那第二封信里仅是向陈文昌问候了一路远来的辛苦,半点也没有提别的事。
就像陈文昌突然寄了荔枝花绳过来,信上说的也都是家常之事。
两姓结亲,聘礼嫁妆之类的事,当然有李先生及陈洪他们去谈。大娘子和陈文昌这对正主都知道分寸,只要委婉地互表好感,互表诚意就足够了。
她第一封信里向陈文昌打探泉州船匠,那也是写给楼云看的。
而陈文昌收第二封信后一定会向那小船丁问几句话。小船丁能告诉他的小道消息里,除了唐坊要求楼云进坊保媒的条件,同时也提出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门亲事订下后,大娘子会把河道控制权分成十股,其中三股她会当作嫁妆带到陈家。
姬墨觉得这事恰到好处,只因为季青辰深知,为了这份嫁妆,陈洪就算是编出借口也要说服楼云亲自出面,为了保媒登岸进唐坊。
更何况现在,是借口送上门来?
宽桥上,扶桑侍女退在一边,按照扶桑世家的礼节,身为侍女在给身份高贵者让路。
季青辰不动声色,还是按着刚才的步速,在姬墨和库丁们的簇拥中向前走去。
姬墨虽然戒备着,却并不担心被看穿。
大娘子全身藏在了质地精致的宋绸披风里,本就是非扶桑贵族不能用的奢侈品。
再加上他们身上仆役们常见的草披,他们这一行人太像是驻马寺里最常见的金主:
是一主七仆,深夜里从家里逃出来偷偷进寺上香的姬君和家臣。
眼看着要擦身而过,那柏叶侍女不管有没有怀疑,毕竟还是按礼节低着头,为她让路。
她还特意抬手,侧身用袖子半掩住脸。
这个举动,反倒让季青辰在心里生了疑。
驻地寺客院里的各种高级侍女,她在做寺奴时见得多了。
她们就算是出身不低,是国守家的小姐,却仍然透露出扶桑国地方上的生活习惯。她们基本上不会有男女避嫌的礼仪。
后寺客居里,每到半夜,总有受约而来过夜的男子,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她季青辰是名女子,眼前这侍女居然在她面前连脸都不露?
此女遵守如此严谨的汉地传来的女子礼节,却竟然只是一名高级侍女?
如果她真是一名侍女,只说明她主人的身份,绝不会在那位刚刚生子的筑后川姬君之下。
——摄政世家出身。
她一面如此思索,一面与那侍女擦肩而过。
不过是微一抬眼,她便瞟到了那侍女一身壶衣的用料质地,还有她手中那盏不属于驻马寺的陶灯。
灯柄上果然按扶桑最近百年新兴的传统,雕印着一柄醒目的家族家微。
她当然知道,鸭筑山附近,确实只有那位筑后川的姬君才能使用这样的世家家徽。
居然真是她的侍女?
就连这侍女身上的那身绿柏叶壶衣绸段,她居然也认出来了。
还是唐坊去年转销得最好的宋绸。
没想到也被季辰虎拿出坊去,用来养女人。
“你……”
她脚步一顿,在这柏叶侍女面前停了下来。
就在这几步之间,她已经想明白,正是因为驻马寺新来的寺主僧座,是京城里的无品亲王,而他又与筑后川姬君认识,今天才刚刚通了信。
有这层关系在,这侍女的使者身份,才能得到僧官们的承认。
平安京城里的新国主,当然是这位无品亲王的堂兄弟之一。
而筑后川姬臣所生的那个孩子,最了不得的猜测,他也就是新国主的孩子了……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三郎季辰虎当然知道这些,而且他在这驻马寺安插的人,只怕比她都多。
在这柏叶侍女的疑惑中,她缓缓向后抚去了头上的风帽,淡然露出了面目眉眼。
山风吹起了她没有束起的早已经在路上吹干的长发,在月光下发出乌沉的光泽。
她仔细打着这侍女。
她袖子里的手,做了个隐晦不明的手式。
接到暗号的是一大一小两个寺奴。
他们脚步一动,便默默守住了那十步外这侍女逃向中殿的去路。
在她身后的姬墨何等警醒,立时知道,她是要一举拿下这扶桑侍女。
然而,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他扑前的动作。
一声男子的冷漠汉音在廊桥上传来。
“小人迎接来迟,还请恕罪……”
突见得这熟悉的声音入耳,季青辰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而桥边一大一小的两个寺奴更是吓得脸上变色,连忙蹲在了地上。
季青辰暗叹口气,只能放弃捉人的打算。
她先是微微一笑,向那柏叶侍女合什一礼,然后,她才转眸看了过去。
廊道口上,正站着一个同样提灯的寺奴人影。
他毕竟和普通寺奴不一样,头截尖尖的乌帽,身穿着的扶桑仆役商人的白麻水干服,袖子用黑缚带束在了肩上。
一看就是一个管事的寺奴头目。
他步步走近,面目年轻。
尤其是那让人过目难忘的冷漠神色,和他声音一样清寒。
更不要提月光下他如女子般分明秀美的五官,没有血色的双唇,都让他透出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然。
她当然认得此人。
他是驻马寺寺奴寮的寮主阿池。
他和她一样,都是十岁进寺,也都有着中土遗民的血统。
十年过去,她成了唐坊之主,他也成了管理驻马寺里四五百寺奴的寮主。
“请随小人来吧,秋荻院已经安排好了,请等您和家臣们入住。”
阿池能讲一口流利的宋语,现在正用来和她说着话。
利用这样的宋语对话,他正不着痕迹地在向柏叶侍女证明着来者的血统高贵。
不过她却仍然记得:
十年前,他仅仅会说些简单汉语。
他的口音也就和南九州渔村迁来的坊民们一个水准,带着浓重的扶桑土腔。不时夹杂着些扶桑话。甚至还夹杂了些鸭筑山生蕃的土语。
当时,就是这样的汉语水平都已经让她喜不自禁。
所以,他算是在老宋僧们之外,她找到的第一个能说话的朋友。
然而,她却曾经出卖过他。
十年前,在阿池被僧官看中,成为他们宠爱的小侍童的那一晚,她把逃出来向她求救的阿池,关在了她的小小纸板门之外。
……
从那以后,今晚算是他十年来第一次重新和她说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