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酒精冲走了草药糊,也杀死了铁箭头上的生绣细菌,他再从随身药包里翻出一小盒晒干的止血草药粉末,撒在伤口上。
同伴帮他从布包里拿出干净白布卷,把伤口包扎起来
药粉催发了伤口上高纯度的酒香,让虾夷战士们纷纷干咽着吐沫,但黑暗中,他们都克制住了酒瘾。
在唐坊田庄里,酒已经不是专用来献神的祭品,但就算没有头人斯通奴的严厉命令,他们也并不舍得拿这些可以当药的浓酒当饮料。
这三个月里的养伤,他们已经很清楚这些酒精、大宋药粉改良品的效果。
他们已经知道,这些美酒可以让他们的伤口不会发脓发臭,他们受伤后不需要断胳膊断腿,也能继续生存下来。
而他们更清楚,虾夷战俘能被她从扶桑人手里买回来,并不是没有代价的,他们不用做扶桑仇敌的奴隶,却也绝不愿意在这鸭筑山林海里被生番们杀死。
他们要活下去,抢回被扶桑人霸占的部族土地,
对季青辰而言,这些药品的推荐使用并不困难,因为那位小头人斯通奴的聪明在于:
他只要拿定主意,什么祭神什么神灵传统他都可以抛在一边。
而她也希望花钱的雇佣兵能反复使用。
“你太慢了,我带你走——”
背通奴不耐烦了起来,单手挟过她的腰就蹿了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差一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背通奴带着她轻松一跃,跳过一个山猫挖出来产子的兽坑,向下一处山岭攀爬前进。
“……后面有人追来了!”
她能听到扶桑农民们踏断藤草的追逐声,她一边提醒,一边抓紧了背通奴的兽皮裙腰带。
背通奴果然没有理睬她,只是加快了速度。
她忍着胃部翻滚的不适,被背通奴像一块死肉一样挟在臂弯里,只看得到偶尔有星光从密布的深山树冠里漏了进来,点点落在了她将要踏上的前路。
月光树林就在前面不远了。
眼中的山林摇晃,脚下树根起伏,背通奴带着她,头也不回地在的漆黑山岭里飞奔着,虽然左臂下来挟着一个大活人,他却和他身边十名空手的虾夷战士一样轻松。
远不如他们熟悉山林的她,果然是个累赘。
因为前世的家乡也在大山里,她其实远比前一世的很多人习惯在山林里行走。
所以这一世她十岁的时候,不会害怕一个人背着一袋糠米从驻马寺走回家中,她懂得在山道上要避开草丛中的蛇,在学习初中生物、地理课本之前,她就已经知道如何看着树叶的颜色和稠疏来判断方向。
她也不害怕动物的叫声。
她看着两侧后退的漆黑树影,默算着时间,她的心腹姬墨,不用分心保护她这个累赘,应该已经到达守备亭。
安排好亭中防备后,他也许很快就会进入驻马寺。
她正觉得计划顺利,姬墨等人经由北山道可以抢先进寺,一声箭响入耳,扶桑人的铁箭带着风声擦耳而过,惊得她出了一身冷汗。
不等她开口抗议,让雇佣兵注意保护她的安全,却听到了背通奴的吆喝声:
“喂!”
背通奴在奔跑中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明白了他眼中意思,不得不努力向虾夷女人的剽悍靠拢。
她扭曲着手臂从箭袋里抽出了铁箭,转头向后面追来的火把人影眯眼瞄准。
卟的一声轻响,高抬火把的追兵摔倒了一个,却忍耐着没有发出惨叫。
新追来的扶桑山民里面,她能看出已经有在驻马寺里的寺奴,她知道寺里有不少寺奴是跟着僧兵学过骑射的。
火把照耀下,那身灰白色细麻的僧衣是高级寺奴才能穿的衣服,她也曾经穿过。
——想必是一些村里出身的寺奴,今晚回来参加祭神了。
“不好。”
背通奴的声音传来,她微微一惊,抬头看他。
然而,他的神色并不是觉得形势不妙,而是觉得她不应该主动袭击。
红绿相间的熊罴图符间,他的目光是责难的,用虾夷话道:
“勇士不会破坏别人部族里祭神。”
“…那你刚才看我干什么?”
她此时也意识到,周围十个虾夷战士全都没有动手,他们一味地奔跑着,只有她反击了。所以她和他们完全就没有配合上。
也许刚才背通奴的那一眼只是在确认她的安全?
她完全误解了?
季青辰不禁觉得,以前能遇上他叔叔斯通奴,被暗中学会宋语的他找上,实在是她的运气太好。
斯通奴显然是观察了她足足半年,完全照顾了她的语言和行动习惯,所以才与她几乎没有阻碍地谈判,然后顺利结盟。
背通奴既没这种来源于经验的智慧,也暂时没有这种耐心和时间。
“……”
背通奴很不高兴,只有卑鄙的死敌才会破坏他族的祭祀,扶桑人虽然是虾夷人的死敌,但虾夷战士并不卑鄙。
尽管叔叔要求他这一路上都要保护好她,并且要向这位女头人表达尊敬,但他觉得,和虾夷部落极北之地几位女头人们相比,这位唐坊女头人不够有首领的心胸。
她没有对神灵的敬畏。
“有祭祀。”
他一再地强调。
他想告诉她,叔叔虽然说月光树林是废弃的祭场,但因为扶桑人一直在袭击他们,所以他临时判断,扶桑人为了保证今年祭礼的顺利进行,已经重新使用了这座废祭场。
所以他们这样闯到人家祭礼的圣地附近穿行,扶桑人当然会愤怒。
他们应该避开就好,不应该再还击。
“有祭祀的是生番,又不是扶桑人。”
她莫名其妙,尽力解释着。
她当然知道生番们在进行血腥报复前召开的祭神大会,同样,扶桑山民今天的祭礼已经因此被破坏了,但他们这样不分敌我地进行攻击,她当然要还击。
他们七月初一的群-婚-祭-祀,本就在西山道那一边举行,所以才会被生蕃们故意攻击,为的就是要彻底破坏扶桑人对神灵的祭礼。
林海里的生蕃,才没有背通奴这样“卑鄙的死敌才会破坏他族的祭祀”此类的勇士情结。
就算曾经有,也被这些年来一次又一次的血腥冲突给磨灭了。
她不能用更简单的语言来向他解释,扶桑人这样不依不饶地追过来,她当然要还以颜色。
另外,她暗中怀疑驻马寺或是吉柱商栈故意阻挠她进山,完全属于唐坊内务和经验推理,也许只是源于她过重的疑心,所以向他解释起来更麻烦。她索性就完全不提。
她和背通奴小声地争吵着,各自都用并不流利的宋语和虾夷话努力沟通。
然而她还要忙着反击。
他还要忙着临时调整去驻马寺的最近道路。
直到她扭曲着身体,已经射出了第五支箭,扎穿了第五个扶桑农民的右小腿,随行的十名虾夷战士们终于忍耐不住,他们开始向她效仿,纷纷回击。
他们不想被女人比下去。
眼看着本来就没有多少威胁的追兵被弩箭成片地射倒,背通奴终于找到适合的措词,表达清楚了他的意思,他用宋语道:
“扶桑人的祭祀,生番的祭祀,都是,今天。”
接着,他又低叱了几句,用虾夷话责骂那些和她一样行为卑鄙的虾夷战士。
她正忙着战斗,却被他勒在腰上的手臂压得几乎喘不上气,她扣在弩机上的手不由得一顿,恼怒地扭头看他,道:
“我知道,但是扶桑人这五年来举办祭祀的地点,都在西山道那一边——”
然而,就在她扭头的时候,眼前豁然开朗。
如钩弯月,从云絮下投下身影,倒映在了树林前一处清亮流敞的溪水上。
宽阔溪水的那一面,是一片还算比较平坦的疏林。
月光轻泄,为七月水边的草木繁花间染上了一层又一层暗金的光辉,林中泛着光点的密密茅草已经有了半人高,在风中摇曳起伏。
这里就是斯通奴提起的月光树林,她听得到远处瀑布砸落湖面的震荡声响,间断传来。
“不能走这里——!”
借着树林溪水间的月光,她终于看到了溪边树干上高挂着一张神兽面,十分醒目。
她认得,那是扶桑山民祭祀时一定会挂起来的祭面。
就像她十岁那一年跟着僧官进山收粮,因为该死的好奇地离开了村子,她沿着溪水找到了他们举行群-婚-祭祀的圣地时,她曾经看到过这张神兽面……
她终于明白,今年,扶桑山民竟然把群-婚祭礼的地点迁回到这片废祭场来了。
她不由得脸上变色,叫道:
“不能向前,我们绕过去——!”
她叫了起来,想要拦住背通奴带着他,直接淌过溪水的企图。
她知道,他是想横穿扶桑人祭祀圣地,走近路去驻马寺,她也知道,背通奴就算清楚这里有祭神大会,却未必知道是扶桑人在祭祀什么神灵。
因为虾夷人在极北的北海道,因为季节温度的不同,他们并没有七月初一的祭礼。
但及腰的溪水已经塞住了她的嘴。
等到她挣扎着把头伸出水面,背通奴的脚步已经踏上了溪水对岸,再过两处树林间的弯流溪面,就可以直接闯进占地三四里的月光树林。
他当然是想按原计划,从月光树林去驻马寺。
他已经判断出,就算不按原来的打算从最中心横穿,走这片树林的边缘穿行过去也能快上很多。反正扶桑祭礼的守林人都已经发现他们了。
勇士不会破坏他族的祭礼,但虾夷勇士也绝不会害怕他族神灵的愤怒。
他们会和扶桑人死战到底,保护神灵赐给他们的部族土地。
“小心!”
巨大结实的藤网已经照顶扑下,藤条被渔网加固,夹绑着锐利的荆刺、鱼骨和碎铁片,把他们十二个闯入者都笼罩其中。
拨刀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十柄精铁打造的雪亮刀刃交织如网,在月光下闪过。
背通奴根本就没有出手,散布在他身边的十名虾夷战士互相配合,同时拨刀,急奔间,他们用唐坊打造的精铁快刀轻易把藤网切割得支离破碎。
在扶桑山民们的意外大叫声中,背通奴头也懒得回,挟着她再一次跳进了半人高的溪水,准备再次横淌过去。
她终于也忍无可忍,一把抓住了他脑后的长发束。
她硬拉下了他的头,借着月光,终于看清了他面无表情的脸,还有眼中对同伴们轻易打败敌人后的得意神色。
她只能在心头痛骂自己:
她是犯傻了,才会觉得他眼里的沉静眼神能和他的叔叔斯通奴相比。
毛头小子就是毛头小子!
他也就和坊里那些无事生非,打架闹事的坊丁们没多少区别!
“绕过去——!没听懂我的话吗?!”
她脸上的草糊被溪水冲掉了一些,在月光下,他能看出她眼中的愤怒。
他更不高兴了,板着脸道:
“直接,快。”
半夜要上驻马寺的是她,射伤那些保护祭祀的扶桑人的是她,居然要绕过祭祀地点的也是她。
反正都已经伤人了,难道还要放弃走近路?
他觉得很烦恼,这条路是她和叔叔斯通奴共同商定的,本来确实应该没有祭礼,但附近的扶桑人越来越多,一看就是附近开始举行祭祀的情形。
他本来在心里重新调整了尽量近的路线。按他的计划,可以不彻底打断扶桑人的祭礼。他们在月光树林的边缘行走也能直上驻马寺。
尽管会冒着扶桑人的攻击,有虾夷勇士在,她不会受伤。
而且他这样聪明地不断进行计划调整,完全是因为她一路上沉不住气,不停地反击。
现在她居然会突然反悔,要换一条路?
她信不过他吗?
要不是叔叔斯通奴在三个月里,都教训他一定要向这位女坊主表达尊敬,要努力学宋语和她交流,最好是能让她允许虾夷人到打铁坊里去学手艺……
要不是这样,他才懒得和她多费口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