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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4 落地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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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她只要一转眼,就能明白王世强说这一门亲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总言而之,一切都为韩参政谋取平章军国事的大权做准备。

“公子为大娘子看中的人选,也不只他一人——”

左平也很清楚:

他这样的小厮出马,当然不可能是把这事说定。公子的意思,只是探探口风,给她一个底子,让她好好考虑。

只要她暂且应了这事,迁回明州,当然就能和那契丹商人见上一面,但就算她没看上人家,也不答应派船队坊丁策应北伐,季氏姐弟却仍然是有意与和四明王氏同进同退的。

这样就足够了。

他连忙又拿出王世强准备的第二名人选,仔细说着,道:

“契丹毕竟太远了。江浙海商里,除了王、谢两家哪里又有能配得上大娘子的人?就算是有实缺的朝官,只要大娘子看中,有公子在也没有说不下来,安排不了的。公子前些年在四明书院资助的九名才俊里,有一名已经过了省试得了举人。有公子为他上下打点,他虽然眼前还做不了官家殿前的升朝官,却也谋了一个京城皇城司里的文书干办差事。他如今也有八品的俸禄……”、

“皇城司?”

饶是季青辰早有准备,也在心里暗吃了一惊 。

王世强拿出来的第二名相亲人选,当然比刚才那位金国商人更让她意外。

“你们王纲首,还真是思虑深远,让人不得不佩服……”

皇城司的职位她不是听别人说的,就是听王世强告诉他的。

皇城司属于南宋赵官家的御卫衙门之一,也是创建于北宋年间。

她当时仔细听着这皇城司的职务范围,虽然不至于和她在历史课本看过的明朝锦衣卫那样恶名昭著,可以随意捉捕朝官下狱。

但这个衙门的作用,也差不多也就是赵官家的耳目,锦衣卫的前身了。

王世强如此精心准备,当然是为了替韩参政谋取平章军国事的大权。

他如此心切,想渗入官家的耳目,不外是为了打探官家的心意,甚至是为了掌握政敌的他的动向。

可见那韩参政果然是野心不小。

但就算没有外人知道这些事,总有如楼云这样精明的朝官。会掌握到一些珠丝马迹吧? 他们不怀疑韩参政要谋反,那才是奇怪了。

——她对这门要命的亲事,可没有半点兴趣。

“大娘子要是不信,只管写信去问黄夫人。无论是这两人的人品、形貌,还有出身、家资,黄夫人都是亲眼见过的——”

左平知道他说的不顶事。

他也知道她和黄大东主夫人之间也在合伙做着一些生意,书信来往极为频繁,她当然能从黄夫人嘴里打听到:

有了公子在韩参政府为他铺路,他将来还怕没有升官的机运?

大娘子要是嫁给他,她的诰命当然是指日以待。

在他看来,那门契丹大商的亲事还算是探口风,这一门亲事才真正是公子一心为了大娘子,用心安排的好亲事。

要知道此人品貌都好,家中也只有一个老娘。他是个孝子,又对公子甚为感恩。公子器重此人,无论如何都想为他联一门好事,让他仕途顺利。他老娘都出面深谢嘱托,想将此子的婚事一力托付公子。

大娘子嫁过去,还怕没有好日子过?

“还有一个人选,那就是黄夫人让黄大东主向公子提起的了。姓程,是黄大东主当年在西北黄河伐帮里做水鬼时的生死之交。他们家也是吃黄河水道上的那碗饭,如今的家业大娘子只问黄夫人就好了。他家有一个弟弟,和大娘子正是一般的年纪——”

她这回终于微点了点头。

这门亲,虽然也有三分是为了拉拢程家,但黄七郎的习惯她是明白的。

他想赚钱做生意,想让老婆嫁家在西夏国的旧业重兴,好让共患难的老婆觉得他是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真汉子,所以程家在黄河边境上的生意必定是和他的驼队生意关系极大。

也就是和她的驼队生意关系极大。

而且,程家和黄夫人王氏毕竟是知根知底两辈子的交情。

黄夫人王氏早就在信里和她提起过,说是她娘家在西夏国时,她父叔辈就已经和这程家有来往。

所以,她对他们家的情况知道得不少。

程家父母两方,姻亲家中有些什么亲戚姐妹,各家为官还是经商,她都知道。程家人两兄弟大面上性情如何,这些她都还记得。

甚至她还记得那程小弟哪年哪月生的,当初他生下来抓周时抓到了一对耳环,从此被亲戚姐妹们嘲笑为程二小姐,她都在信里说得一清二楚。

程家,是厚道人家。

北方人娶亲也多是各族混杂,不会在意她外夷归来的身份。

“按说,亲戚们既然用了心,我再推托倒像是不合情理,这事倒也不是不成——”

她心中细思着,眼光落在了左平的脸上,打量着他的神色,笑道:

“只不过,你怎么不劝劝王纲首,既然急着想拉拢这三人,何不把你们左家的姨妹姑娘们嫁出去?到底还是他的母家,更方便做人情不是?”

左平却像是早知道她会这样讥讽,坦然分说道:

“不怕说与大娘子听,要论血脉,当然是我们家和公子更亲。但要论心性相投,共谋大事,还是黄东主和大娘子你才是公子的腹心手足,公子待大娘子的心——”

左平知道,黄夫人提起的婚事,还有刚才两个人选,这些都是公子刚才离开太宰府时临时决定的。

之所以如此,一则是公子问清了当初驻马寺的淫祭内情,毕竟觉得没脸面再提平妻的事,二则,这大半算是听了黄大东主的劝说:

与其说些她根本不愿意再听的旧情,不如踏踏实实为她挑一门正经的上好亲事,把眼前的危局渡过了再说。

“行了,不用废话了,想让你们公子如愿,我就问你一件事——”

听她这样说,季蕊娘悄悄伸手过来,扯着她衣角让她千万不要答应这几门亲。

大娘子凭什么要听四明王家的?

明摆着被他利用。

她笑了起来,在帘后伸手拍了拍她,让她稍安匆躁,仍是对左平道:

“我问你,江浙六家海商纲首名下二千八百四十六家海商,哪一家有十五岁未成年未订亲的男女孩子?他们中又有哪些家风朴实,眼界开阔,不介意与归宋的外夷男女订亲?”

她歇了口气,

”不拘是不是有十万贯的家财,也不拘是不是有几条海船,我只要你们公子替我挑出这些勤恳上进,夫妻和睦的人家——”

左平已经是听呆,由得她继续说着,

“喜欢买小妾的人家不用提了,一心做官的人家也不用提了。我知道你跟着你们家公子多年,心里有一本帐,你现在老老实实就在我这货栈里——” 她眼睛看向了车后的季氏货栈,

“你把这些人家的姓氏、家境、夫妻姻亲都写下来。等我从驻马寺回来,看得满意了,你就能回去禀告你家公子——我的婚事不劳他操心,但他当初让唐坊参与北伐的约定也不是不能成。”

她直视左平,左平毕竟机灵,听了这段话,已经明白了她的想法。

“大娘子的意思,小人明白了。”

左平迅速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她想知道这些人家的底细,是为了和这些人家联姻。

不论在扶桑内乱中,她能不能保护唐坊,她最亲信的仍然是黄七郎为她迁到了唐坊的几百户金国北方河南、河东路匠户。

而大娘子从以前接他们进坊时就答应过,迟早会安排这些北方汉人工匠们回中土。

包括其中十几户旧辽契丹人。

她身为坊主,当然有责任替他们安排以后的生活。

他在明州也见多了蕃坊里的归正人和北方逃回的汉人。

他知道,对迁居大宋的外夷人而言,再没有比和本地人联姻更可行,更容易落地生根的方法了。

而且,现在扶桑内乱已至,唐坊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

到时候,愿意跟着大娘子迁回大宋的坊民,只怕还不仅仅是她名下的那些匠户……

他的眼睛不由得一转,从揭起的车帘边,落在了半露出的小蕊儿脸上。

他早看出这女孩子应该是天生灵慧,是坊中少年男女里最出挑的一个。

此时这小女孩子应该也已经听懂了季青辰话的意思,明白她为什么不答应和王世强几门门亲事,却要搜集大量大宋海商少年子女的消息。

季蕊娘虽然还只有十岁不到,毕竟已经懂事。

她性情开朗大方,心思却极为细腻,此时在帘后渐渐红晕生脸,低着头寻思着,她已经明白:

大娘子是,想让唐坊十五岁以下的未成年男女孩子,将来都和宋人结亲。

她当然还记得半年前,季三哥和大娘子分家时的那一场争吵。

除了季三哥要自立门户,要河道的一半收益,要到扶桑内地去抢几块地盘,季三哥还在着急南坊里二千坊丁的婚事没有着落。

她那时虽然没有被养在季家小院,也经常被大娘子叫过来玩。

她常常会替季妈妈做些杂事。

那一天她躲在瓜棚后的角门里捡虾米呢,就听到季三哥在院子里冲着大娘子嚷嚷着,他说了一堆她后来悄悄问了季妈妈才明白的话。

坊里的男女名册都在媒婆汪妈妈的手上,南九州岛村子里的旧俗也是由汪氏宗主指定他们的婚事。所以季三哥对南坊里的男女婚事比大娘子还清楚。

坊里的成年未婚女子只有一千多名,壮年未婚的坊丁却足有三千名。也就是说,至少有一半坊里的哥哥们现在找不到老婆。他们一年接一年地长大,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喝酒打架,在坊里闹事。季二哥和季三哥都根本压不住。

季三哥当时在院子里嚷着:

再不叫他们进扶桑内地,娶扶桑女子做老婆,坊里迟早会出事。

“我知道你是不能拿主意的,我今天也不为难你——”

季青辰和左平说话的声音传来,小蕊娘连忙收回了心思,仔细听着,见她不再提让左平去季氏货栈写名单的事,

“你今日就回去和你家公子说。我也看过中原的史书,自古以来结婚姻,送人质本来也就是联盟求和的意思。隔着万里大海,他不信我,要替我订一门他放心的婚事。我也实在没第二份心再信他一回,我的亲事他就不用费心了——”

左平完全冷静下来,他知道眼下是唯一一个转折的机会。

她不是不支持北伐,她只是想交换条件。

就凭那唐坊里制出来的水力吊装机,他家公子是绝不会让大娘子随意嫁人。

但她唐坊远离大宋,但凡要在大宋办的事情,没有相熟的人脉怎么可能真正办成?

——想到这里,他已经知道他家公子八成会答应这件事。

联姻的事情并不容易。

平常人家里并没有父母愿意让儿女与归正人结亲,担心他们以后会被官府查出,是敌国逃进来的奸细。

但有了王家出面担保,有了海商纲首对各地小海商的控制权,只要公子愿意下功夫,这些婚事毕竟还是能说下来。

依着他左平的心思,因为当初悔婚的事情,公子说不定还愿意大包大揽替她做得更多:

比如运坊民回大宋的海船,停泊的海港,官府允许进港的官文,坊民们被官府安排暂居的地点,他们的户籍以及买田地,建屋的许可……

有王家这样的世家出面担保办理,官府当然更容易答应,也更容易办好。

左平正想替王世强多说上几句,却被她看住,不能开口。

季青辰直视左平,唇角带笑,眸光却是冷凝,道:

“怎么样迁坊民回大宋,替他们得到户籍得到土地居住,是我自己的事。不劳他费心。但他要是愿意替我安排,把唐坊坊民和宋人联姻的这件大事办成了,不但人质他有了——将来的北伐之事,叫我替他赴汤蹈火,也不在话下。”

她又突然笑了起来,道:

“还有,你们公子如此关切我的婚事,想必在船队里也会关切陈公子的婚事。:”

左平一惊,知道向陈家提亲的事被她猜到了。

“还请你告诉他,我和陈家婚事成与不成,也还两说。有了你家公子做教训,我哪里还敢胡乱订亲?他何必如此担忧?”

“再者,楼国使意向不明,但他毕竟掌着泉州的商税财源,直供入京城官家手上。我听说泉州士林里也有不少人支持他的想法,这些议论总要一一服说,你们家公子才好行他的大事。”

她心底,当然是想劝王世强把北伐战事缓了几年。

虽然她知道王世强不会听,她也没兴致和他见面再谈。

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而且,陈公子既然一番辛苦,特意来到了这东海之上来求亲。且不论是为了什么,我当然要承他的盛情。他也就是唐坊的贵客。还请你家公子手下留情。我听说他虽然也是主和,但他既不经商也不做官,实在是人微言轻,并不需要王纲首惦记。”

左平心里一跳。

公子确实是两手准备。

他打算一面亲自出马,甚至愿意为家中的一位堂妹向陈文昌提亲。另一面,如果陈文昌还是顽固不化,不肯答应这门亲事,公子便也会在船队里有所安排:

陈家既然是下定决心跟着楼云,和韩参政作对到底了,他王世强身为韩府谋客,他难道还要对陈文昌客客气气?

在这东海上,捏死他就是捏死一只小蚂蚁。

“还请王纲首手下留情。陈家我且不论,陈文昌我是一定要结交的。若是因为王纲首的原因,文昌公子突然生了病,受了伤,或是他家叔叔有些什么不好让他不高兴,我是不会和王纲首甘休的。”

左平的身影长长地伸在了中坊大街上,渐渐向坊外走去。

王世强当然会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最好是不要得罪她。

否则,观音院的小小把柄,她很愿意送到临安城去。

海风中传来了管弦月宴中短促鱼哨,还有泉州乐伎们绵密柔长的拨弦声,她仰面看着天上那一轮弯角似的明月,耳中还听到了几缕熟悉的排萧之声。

从老街上传来。

凄凄切切,点点滴滴。

也许是因为刚才听到了大宋国使月宴中的那一曲《望江潮》,唐坊内库深处的渔村老人们,也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古老的排萧……

南九州岛渔村里的排萧,是在中土遗民之间流传下来的远古中原巫曲乐器。

不仅巫祝们熟悉这种乐器,就连经历过岁月的老人们也懂得吹奏排萧,听风辨气。

如此,可以占卜战事的凶吉……

“……大娘子,扶桑……扶桑的内乱很吓人吗?季三哥也不能保护我们吗?所以大娘子想让大家都迁回大宋去?”

牛车摇摇晃晃地在坊中行驶着,小蕊娘撑着面颊,也不用她再来提问,就已经在努力地思索着。

“……你季三哥是个极聪明的人。他最喜欢干的是就是仗着他天生的蛮力,恃强欺弱,以大欺小。他绝不会干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他平常到濑户内海上抢上几票生意,就能把南坊里的帐填平,这一回他怎么就突然要去东海上?”

她在车内叹语着,“你想想这是为什么?”

说话间,她渐渐地也有了些疲倦。

她不由得微闭双眼,腰背却还习惯地挺直,没靠在车壁上休息。

季蕊娘乖巧地上前替她揉着肩膀,努力地想了又想,只能想出一个答案,道:

“因为……因为他知道大宋国使要来——?”

说完了,她自己也觉得是胡说八道。

果然惹得季青辰笑了起来。

她抬手抚着她的头,道: “三郎手上缺钱,哪里还有这样未卜先知的本事。他之所以突然去了东海打劫,应该是在濑户内海上亲眼看到了扶桑人的海上厮杀——”

“咦?大娘子,扶桑人已经打起来了?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小蕊娘吃惊地看着她。

濑户内海从北九州最北处的下关口而出,扶桑人最后几轮决战的地点到唐坊不过是上百里的海路。

否则那式部丞又怎么会如此恰到好处。,出东海来迎接大宋国使? 车外照路的火把摇晃,透过车窗外的青帘照了进来。

季青辰凝视帘外模糊闪过的唐坊街巷,看着坊中一排接一排的板屋坊门。

这是十年来,她和三万坊民白手起家,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栖身之地。

然而要在战火之付之一炬,又何其容易……

她的眼睛落在了季蕊娘身上。

如果有一日必须得匆忙迁回大宋,在蕃坊中出面与官府打道有李海兰等人就足够了,有许淑卿在坊民们也能借着参加各种会社的习惯,和本地的宋人接近,适应新环境。

但这还远远不够,她希望季蕊娘这个孩子能快快长大,因为一旦能买地建屋,就能迁出蕃坊,就能和宋人联姻。

即便是与海商人家结亲,即使现在宋人女子的生活远不如课本里明清时代管束得严格,但她们的家宅生活。却一定和唐坊女子大不相同。

这些事情琐碎无形,存在于每时每刻,季辰虎和季辰龙身为男子根本无法插手。

甚至她知道,三郎季辰虎是不可能愿意在大宋生活的,季辰龙虽然仰慕大宋文化和官制,甚至愿意回大宋参加科举。但让他这个外夷人去生活于其中,那是完全两回事。

同样,在这样的适应过程中,李海兰和许淑卿这两个成年女子能顾上她们自己就已经不容易了。坊里的男男女女都避免不了这样的适应改变。

就如她当初离开家乡,到城里打工,她是花了多少时间才能适应城市的生活?

也许到她上一世死去的时候,她都没有真正适应。

她头痛的是在十岁左右的孩子们中间,唐坊里谁能有最快的应变之力,谁有足够的观察力能有选择地适应这样的生活?

谁能帮助坊中同龄人一起安居在新家?

她觉得,这个人也许是季蕊娘。(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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