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云听到于乳娘来府上求见,客客气气把她请了到外堂上。
反正季青辰呆在太仓压根没有回来的意思,府里他是老大。
他亲手扶着这老乳娘坐了下来。
于乳娘在心底也不由觉得,这探花郎果然就是探花郎。
当初她在后宅里,见是这小子勤快脸俊,嘴又乖巧,她在大公子面前说过几句好话,
让他跟在书房里识字。
她那就是老眼珠里见真佛。
“相公……”
她自然是懂规矩的,还是半侧着恭敬学着楼鸾佩教她的话,
“五年多前,大小姐和王姑爷成婚的事,多亏了相公。这一回王姑爷犯了糊涂,生起
了和离的念头。大小姐不好再来烦扰相公。所以才有了曹侄少爷在朝上弹劾季夫人这一回事的。大小姐说,她并不是和季夫人不和,相公是她的堂兄,季夫人就是她的堂嫂……”
“这些年,妈妈您的身子看着倒还好。”
楼云一副晚辈对长辈的关爱,完全不提他叫上朋党们,仗着人多嘴贱在朝上欺负人的事。
曹堂弟已经被欺负得贬去做县令了。
于乳娘隐约听到楼鸾佩埋怨此事,老人家觉得楼云翅膀硬了就对自家的亲戚这样不客气。
她进府时心里还有些谨慎。
如今见得他一副关怀客气的晚辈样子,于乳娘只觉是受到了鼓励,恭敬着小心道:
“云哥儿,你就算再疼妻室,也没有叫大小姐低头出迎,去太仓把季夫人接回来的道理不是?”
那和低头认错,自打耳光有什么不一样?
“妈妈说的是,是我想差了。鸾佩是我的堂妹,青娘是我的妻室,她们本就是和睦的。我就想着一阵子不见。鸾佩必是想念青娘了。才想让鸾佩去接一接她。也早些见到她。”
楼云假笑得和蔼可亲,反正老婆能不能回来完全看他的表现了,
“我本来就想过,鸾佩妹妹说不定没功夫去太仓。但叔父大人还没有见过青娘,我回明州城去和他提,请叔父大人去太仓见一见青娘?”
“……”
提起了明州城的楼老大人,于乳娘心里明白楼云是来真的了。
难怪这几天楼老大人写了两三封信过来,每封信看完都叫大小姐哭了一场。
然而这老乳娘不是第一回在楼鸾佩和楼云之间传话。
楼云以前在楼府里嘴甜脸俊,多的是丫头们喜欢他。
大小姐那时还小,在内宅里养得清静并没有什么不干净的心思。
她只是像粘着大公子一样占着这族兄就不肯放,不肯叫丫头们和他多说话,寻着小事就要和他争吵。
中间不还是她这老俘娘去说合?
所以楼鸾佩的话,于乳娘背得仔细。
“大小姐说,王老中丞是王姑爷的族亲,他举荐副中丞接任他的官职,那人如今和王姑爷走得太亲近。还是曹侍中的座师范老大人接任比较妥当……”
这老妇鹦鹉学语地嚼着,
“范老大人是大公子的座师,曾经还提点过相公你的文章,想来和相公也是熟识的。”
于乳娘的苦口婆心就是楼鸾佩的苦口婆心,
“周侍郎是相公你的好友,但既没有同年之谊,也没有师友之情,这就叫人多议论了……。”
“鸾佩妹妹和大公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楼云以前可从没想过,他有朝一日还要和楼鸾佩政斗。
他知道楼鸾佩的计划讲究一个长远,比如范老大人接任后,曹堂弟就是重点培养对像。
借由几件弹劾案子,过几年让他年纪轻轻做了副丞并不难。
他骂皇后女官这样的事,很出风头的。
这不动声色,步步为营的谋划,才是官场老手的计量。
“这件事,是我急了些。”
楼云都不禁要谦虚地反省一下:
他应该先起个诗文社,和周侍郎一起入了社,互相写了一些诗词应酬,然后再找上一
些文人入社做掩护。
在京城里有了诗友、文友的名声后,他再举存周侍郎做御史中丞。
这才是文人相惜,举荐贤才。
至于什么结党营私,朝廷政斗,这太低俗了。不是世宦世家的子弟所为。
所以他勇于认错,敢于改正,他一脸正经地向于乳娘道:
“妈妈,我那妻室正要学一些这样的大家礼数,还是请鸾佩妹妹去接一接她,以作表
率,她就明白了。”
他老婆是个贤惠人,让夫家堂妹下不了台的事她是绝不会干的。
她最多就是把曹堂弟弄到了太仓隔壁做县官。
那县里如今也靠着太仓港赚钱,想要有政绩就得看隔壁季青色的脸色。
“听说四姑母已经去了太仓,和内子叙了好几日的亲戚情份了。”
楼云感叹着,
“内子就是太看重这些了。鸾佩妹妹还要和她学一学才好。”
“……”
于乳娘心里替大小姐生气,却只能回府转禀了楼鸾佩。
楼鸾佩在正房里坐了半晌。
“他也没提那押司的事?”
于乳娘摇了摇头。
沉默到了最后, 楼鸾佩自嘲低语了一句。
“男子果然是见了女色就迷了心志,他现在这样纵容于她,将来怎么了局?”
于乳娘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疑惑看她。
楼鸾佩却又不说话了。
她闭着眼,只是默默想着,
她倒要看看,他为了这季氏夷女,是不是将来带着她回西南夷寨子过一辈子也愿意了。
只怕他愿意,季氏还未必愿意。
楼鸾佩备了船,去了太仓拜见堂嫂季青辰,端茶认错,接她回去。
季青辰倒也不诧异楼云这一回如此干脆。
她当初被弹劾后,直接拿了那曹侍中的奏表摔到了楼云的脸上。
她只问了一句。
“王世强要不要和离我是不知道,我倒是看出你们楼家看不上我了?楼相公是不是要
我自请下堂?”
楼云用行动向妻室表了一番忠心后,欢天喜地在码头接了夫人回家。
转个头,他暗地里招了陈洪。
“去明州那边看看,楼家有几个族亲被王世强拉过去一起开工坊了。族里为了这事吵
得很不成样子。楼老大人年老不愿意出面管事,但王夫人是长房嫡女,她是不会让王世强挖她的根基的。”
陈洪没听明白楼云话里的用意,回去和陈文昌商量。
陈文昌刚从西南被召回来,听得这话失笑道:
“叔父。楼大人娶了季娘子,又和我们家如此交好。他其实是和王大人一个心思的。但他毕竟姓楼。”
陈文昌觉得,楼云置身事外才是正常,他替季青辰出头属于楼鸾佩完全没想到的意外。
楼云可是夷人出身,明州楼家书香大族的家声对他太重要了。
陈洪这回才恍然大悟,击掌道:
“原来如此!王夫人的眼光倒是又狠又准。只要把季娘子打压下去。王大人在长江两岸开的工坊也就成不了了。他那一套不都是从唐坊里学去的?”
陈文昌没空管这些。
他一回来,就在家里忙着为母亲的旧疾再请名医,忙着调停着母亲和妾室的不合。
他还要忙着考虑,到宫里给皇子讲学到底算不算出仕?
而季青辰回来没有几天,果然就被皇后召了进宫。
她就知道,太仓那边举存押司的事,一定叫皇后知道了。
……
皇后不在坤宁宫里,而是在官家养病的延和殿。
她连忙又去了延和殿。
一路上就有女官递了口信,宫里的柱医婆说,官家听说了太仓选押司的事了。
她下了锦胭廊,又有和楼云相熟的中贵人悄悄提醒了她同样的事。
她暗中咒骂着,不知道哪个嘴碎的把这样的小事都传到了宫里。
否则,官家哪里有空理睬她?
等她到了延和殿,先是被官家愈加深重的病容惊得心中一沉,再看着贾贵妃坐在官家床榻另一边,她就知道她一进宫就和这位娘娘犯冲了。
好在谢皇后也在,大皇子、二皇了在侧殿上跟着几位内阁子女官在识字。
她远远站着,低头向官家禀告太仓的事。
殿上寂静,不知是不是因为看到了贾贵妃,她回想起了楼鸾佩到太仓来赔罪的情形。
楼大小姐当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她之所以愿意来太仓,不过是因为御史中丞换上了和楼云交好的官员。
而她娘家楼氏族里的叔伯被楼云告了状,也来信指责她全然不看亲戚情份。
“谨堂弟在江阴为县令,还要请郡夫人不记旧事,帮衬一二。”
楼鸾佩亲自捧了茶盏,送到她面前的时候,是在季家庄子里的小园子里。
园子虽然小,花木不多,却高高搭个了三层的飞拱木楼。
四角楼顶铺着深碧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极目处看得到太仓的蓝碧色海面,还有海上的船帆。
“郡夫人知道百年的性情吧?”
楼鸾佩淡定自若,仿佛她完全不是被逼着来赔礼一样,
“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就知道百年这个人了。他那时在明州府考了神童第一,我的长兄是明州府的学官,就是他那一试的主考。虽然要避嫌疑,但放榜之后百年到我家来谢座师,我就听长兄当时考较他试写文章……”
王世强经商之前,在明州府有小才子的名声,这是连谢皇后都知道的。
神童试考的是经书内容,小孩子记忆力强再加上理解力到位,就能出色。
但破题写文章则要求有自己的观点,并且能论述清楚。
季青辰知道王世强很有自己的主张,他这个人只要拿定了主意,不管尝试多少次都能找出叫人意料不到的办法来达到目的。
比如这一回他要和楼鸾佩和离。
“我听说,王夫人当初待字闺中的时候,也写得一手好文章。能与明州乡试的头名卷子不相上下。”
她微微笑着,早在不认得楼云之前,她就把楼鸾佩能查的都查过了。
好歹她也抢了她的王世强不是?
她楼鸾佩办起事来,不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
“百年他只有一个缺处。就是在女色上把持不住。”
楼鸾佩忍了她的一语双关,说起王世强可不像是妻室说丈夫。
倒像是主考官在评价乡试的学子试卷。
楼鸾佩的眼光在季青辰的容貌上打了个转,暗示着女色所指,季青辰绝不会和她客气,一双眼在楼鸾佩的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还假假赞叹道:
“王夫人如此德容,王大人哪里还要外求?”
要说外面有女色勾引王世强,你以为你自己不是女色?
说起五年前普陀寺的事,谁勾引了谁?
楼鸾佩知道她翻旧帐,一笑道:
“……这也不全是外子的错。”
‘……”
季青辰倒也佩服她转口风的速度。
都不需要这王夫人说,季青辰也知道王世强的父亲那就是风流无度。
他是妾室租了一茬又一茬的纨绔。反正换得勤快,家里也不显得太挤。
王世强的嫡母如今在明州城,都是一脸欣尉地说这庶子从小聪明孝顺,为人至诚。
但多年前她逼得王世强没办法去参加乡试,不过就是因为她弄出个风声,说这庶子和父亲的侍妾有染?
王世强那时才十四岁,既有小才子的狂傲又有庶子无母的欠管教。
季青辰亲口听他说过,他父亲租了一个小妾,是本城一个老学究的女儿,丧父前在四明书院学子里颇有些才貌双全的佳名。
结果家中赏春宴时,他在沧浪园中偶尔与这小妾路过相遇。
他没想到会是嫡母设的圈套。
他和那小妾第三次“偶遇”时,各自身边都没有随从,她又失足落了水——这不就是让嫡母捉个正着?
然后他很上道地决定弃学经商,就为了不传出与父亲侍妾有染的名声。
如今回想起这话,季青辰觉得他未必说了谎,但他年少时见了美女放松警惕却是一定的。
“无论如何,王大人虽然不经科举,却也是功成名就,王夫人娘家世代书香,亲朋戚友遍布朝野,王夫人要给王大人立立规矩。想来也容易。实在不需要把外人扯进来了。”
她虽然端着茶,却也没有就饮。
楼云都把楼鸾佩赶到她面前来了,她要是不把话和这大小姐说清,难不成还要等着下一次?
楼鸾佩也凝视着她,道:
“还请郡夫人见着百年时,直接和他说上一声,让他不要痴心妄想了。”
季青辰把茶放回了桌上,回视于她,缓缓道:
“学士府的规矩,也是内外宅不能相通,我岂有见着外男的机会?至于痴心妄想这句话,当初我也觉得王大人与楼大小姐的婚事那必是他的痴心妄想,没料到,如今听王夫人这一提,难道全是因为当初有楼大小姐的有意纵容,才有这五年的好姻缘?”
“……”
楼鸾佩一声语塞。
她总不可能当面承认,她故意设计在普陀寺接近了王世强,才有了这婚事。
“怎么,王夫人不说话了?”
季青辰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楼鸾佩不过是怕旧事重来。
王世强当初能被她勾引到,迟早也会被同样有心计的女人勾引到。
“当年的事……”
楼鸾佩知道她这一回来,免了不要被翻旧帐,脸色不好看。
季青辰也明白,楼云逼着她来太仓,也有想在她面前把当初的旧帐翻过去的意思。
好歹楼云是个从犯,楼鸾佩却是主谋。
“当年的事……”
楼鸾佩这回上门来得从容镇定,仪态大方,只有说到这一句时,季青辰才在她的神色
里看出了一些不安,还有一些倔强。
就因为那眼熟的倔强,季青辰十分大度地笑了起来。
在抢王世强的这事上,楼鸾佩就算当面认错,她也不在乎了。
她暗挫挫地想起了江止云。
江止云的容仪和楼鸾佩相比就是萤火比之于皓月,但那眼中的倔强居然如此相似。
江止云已经是王世强的妾。
她毕竟出身世家,是楼鸾佩的姨表妹,迟早有她和楼鸾佩窝里斗的时候。
“我听说过楼老大人的继夫人如今在病床上不起。楼老大人却一直在内宅里照料。不问外事。果然是夫妻恩爱。想来五年前的时候,王夫人在家中也艰难。”
她站了起来,含笑看着楼鸾佩,
“现在你已经如愿以偿,好好看着王大人,不要连累别人才是王夫人该做的吧?”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