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个月过去,不仅是季青辰与陈文昌已经过礼订亲,京城里铜镜案马上审结的事情更是传得是天下皆知。
无数人都在赞叹楼云的神判堪比青天。
但如季青辰这样从来不相信青天的人,她听到消息后马上启程到了京城里。
她可不相信凭唐坊的一纸证词,就能让赵秉谦那些宗室认罪。
而且陈文昌也在京城。
有了他孙师傅,有了王仲文那叫人瞠目的战斗力,他才没空在明州城准备七月初一的亲事。
在他的歉然中,季青辰体贴地表示,在京城的陈家别院成亲完全没有问题。
唐坊也要在京城买个院子才方便以后做生意。
手里有钱好办事,院子就买在京城钱塘门码头官库大货栈的附近。
她和市井闲人们一样,天天坐在钱塘门附近茶馆里等消息,自有大理寺的书吏卖私活。
文家茶馆离大理寺衙只有一街之隔。
衙门书吏们通过街头帮闲们卖出每日审案卷宗的抄件,赚取外快。
她还亲自见过蕃商斜力刺。
“坊主,我们都被楼大人套在这里了。”
斜力刺是原告。
他这些日子被强制住在了大理寺后衙的屋子里,一个月来抬头低头都看到那可恶的楼大人。
他心里憋屈也不敢吭一声。
现在好不容易审完了,明天就要结案了,他溜到了钱塘门附近下瓦子里的酒楼包厢。
他一脸苦水地用极流利的汉话向季青辰抱怨着。
“我提心吊胆,想着命不要也要替我那枉死的小妾报仇。到了最后才知道——我看堂上赵秉谦那几个杀才也是到了最后才知道。楼大人居然早就亲自在泉州港上抓到了三个海贼头目,拿了他们的供词,居然还有赵秉谦的亲笔信!”
正因为听说了审案的证物是赵秉谦勾结海贼的信件,还有洚贼的供词,季青辰才赶到了京城。她现在大约也能猜到楼云过堂的这些过程。
因为铁证如山,把宗室们的脸都抽肿了。
本来还旁听的宫中中贵人半个月前就打道回宫向官家报喜了。旁听也懒得来了。
所以官家这几天沉痛地自我批评,表示忙于国事,对宗室兄弟们疏于管教。
然后下旨叫宗正司整肃风气,还把几位自他逼宫登基后就嘀嘀咕咕的郡王们叫过来狠狠训了一通。
背地里,他偷偷地地召了楼云进宫,欢快地表示好好干,干完了就给你扶正。
至于你不听话,非要退了和顺昌县主的婚事,官家表示他完全能够理解。
像楼云这样三榜进士出身的翰林清贵,当然有几分清傲气节,不屑靠宗女抬高身份的。
他要忠勤王事和宗室们划清界限,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嘛?
至于孙昭一直在弹劾你,外面也一直在风传你喜新厌旧,甩了宗女转头就向新认识的夷女求亲,官家同情地拍拍肩表示安慰:
人不风流枉少年,反正人家马上就要成亲了。
你那求亲的草贴子、细贴子天天都差人送过去,但人家兄弟不是都跑到京城里来和你说过了,外夷之女不敢高攀?
所以季青辰现在在包厢里,猜到自己的证词和斜力刺这个原告都仅是楼云用来打掩护的小棋子,她也没多少恼怒。
她只是疑惑道:
“我曾听说楼云派了几个家将到泉州水师里历练,抓到海贼也不算奇怪。但应该是这半年来的事情?”
铜镜案可是前年的事情了。
那时候楼云的手应该还没有伸到水师里去,他得怎么抓到海贼的?
“季坊主,你也不想和我说实话?”
斜力刺更伤心了。
他是南洋岛上三佛齐的巨商,他本来是肥团团的身形,卷曲的褐色头发。如今为了打下这个官司吃尽苦头,他也是瘦成了猴子一样,眼睛圆得像他手里的白瓷酒盅。
“……”
季青辰没好气地道:“我早把实话和你说过了,还要说什么?”
斜力刺的铜镜案,能够以一箱铜镜为证咬住了赵秉谦,这当然有泉州分栈点的功劳。
除了陈家和唐坊,没人能一眼认定是八珍斋正品,还是唐坊山寨货。
她当初到泉州城,参加了蕃商大会,见过了陈文昌,自然还暗中与斜力刺见过面。
只不过,她帮助斜力刺辨认出铜镜抓到了物证,却不是为了帮助楼云。
而是她那年渡海到泉州城参加蕃商大会,确实冒了风险。
她坐的僧船在回程的时候,在冲绳捎了一整船的货物,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船按迷信说法,带了女人所以运气不好。
结果在泉州海面就被海贼盯住了。
她为了见一见陈文昌,也算是九死一生。
她不惜得罪宗室,暗中帮助斜力刺,又写了证词给楼云以方便给赵秉谦定罪。她做这些,除了想给官家留个好印象,她也是为了想出口恶气。
替当时同船被杀的几个船丁和四名朝圣比丘尼报仇。
抢斜力刺和抢僧船的海贼都是一伙的。
那年,她是听乌氏禀告,查到有几件冲绳海珍流落到了市井,最后顺线查到了赵秉谦府上,她才和同样在查海贼赃物的斜力刺相识。
他知道她坐的僧船被打劫过。
这才能互相合作。
“坊主,明天楼大人结案,你去堂上看看就知道我话里的意思了。”
季青辰自知她来京城的事,楼云八成已经听说了。所以她也没有避讳,戴了帷帽去了大理寺公堂。
多亏季大力够蛮横,姬墨会抢位,她挤到了人山人海的前排听了结案。
她果然明白斜力刺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楼云抓到的那三个海贼,在堂上供述的被抓经过就是那一次劫僧船。
当时她也打扮成了比丘尼,遇劫为了好隐藏,脱去了僧衣。
海贼登船后,她跳到了小船上逃走。
和同行的人失散后,因为在唐坊习惯了坐板船在近海生活,所以在陌生的泉州海岸她也生存了来。
她终于从遇险的深夜熬到了天亮。
在季风节里,港口海边的商船来往很多。
她当然机灵地报了一户泉州本地大海商的名字,所以被顺利救起。
这大海商虽然不是现任的福建八大纲首,门路也不少,她不需要在市舶司登记就平安地进了泉州城。
因为泉州分栈和这户大海商有生意往来,她自称是乌氏的侄女,顺利被泉州分栈点接走。
随行保护她的六名坊丁受了伤,一边找她一边追了过来。
从他们嘴里才知道,当时是有两条船突然经过,救了僧船。
他们才脱了身。
现在在公堂外,她看着楼云叫了楼府里的两名家将出来扮义士作证,她就知道,那天夜里是楼云早有安排,为了抓到赵秉谦勾结安南海贼的证据,他亲自出马在海上守株待兔。
恰好救了她的人。
也许,当时她逃走时,海贼没人派人来追她,也是因为被楼云的船围杀了。
她沉默着挤出了公堂。
“大娘子?”
她刚吩咐姬墨去明州城,让他把以前随行到泉州的一名坊丁召来。
一辆马车停在了大理寺衙门外,拦住了她的去路。
护车的俊马上,是风流倜傥的谢十三公子国运。
“师妹,我七妹说,今天时机正好,她邀你一起去道清堂姐家坐坐,为你引见。”
早就等着的谢国运把她接回谢府,她当然也没拒绝。
她一到了京城,就巴结地来谢府找师兄述旧情, 又有谢七娘子不时找她说话。她已经是谢府的常客。
至于韩府,反正总有王世强在,他自然会编理由。
他自己老婆也和谢府有亲戚关系呢。
所以她熟门熟路进了谢国运专用来作画的轩堂,和谢七娘子一起欣赏了他早近得意的一副画。
看了画,她更是头痛。
这人明明没见过,却把那夜的事画了出来。
依旧是泼墨山水的笔法,画出了白浪凶涛,夜晚中三四船在海中相撞。
刀光剑影,厮杀正酣。
海贼们当然被画得相貌丑陋,神情猥-琐,义士们却也没有得到谢国运的厚待。
季青辰看着画中明显是义士首领的人顶着楼云的脸,被画成了猪肚短脖子,丑得不忍入目。她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赏了画,她感叹着,说出:
“立意如此高远,画技合南北两宗之长,自成一体,不是师兄谁还能画得出来?”
这类胡扯满足了谢国运的虚荣心,恶心到了谢七娘子后。她和谢七娘子出门去见谢道清。
出了谢府二门时,她遇上天天到谢府报到的楼云。
她这回也没有见着影子就绕远路避开,而是在穿花廊道上远远向楼云施了一礼。
谢过他那一夜的海上救援之德。
“……”
隔着一片芍药花海,另一条穿花廊道里的楼云表示很震惊。
他完全不明白是为什么,他只能按捺欢喜,风度翩翩地表示了免礼。
然而,他转个头就找个没下人的角落,摸摸脸,摸摸衣裳。
他用疑惑兴奋的眼神,询问着同行的谢纲首谢国兴:
他最近做官很努力,做人也很踏实,没有上酒楼也没有逛瓦子。
除了审案,他天天忙着和谢深甫商量着怎么选出个厉害族女,送到宫里和吴太后恶斗到底。
季家没有理睬,他还是把草贴子、细贴子送了一遍又一遍,不等人家拜堂他是不会停的。
今天,他是不是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
谢国运违心地扭了脸,咳了咳,“大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外蕃夷女的性情你真的不用猜,你只要看她在干什么就行了。
陈文昌忙着在京城各处学馆串-联士子,并肩骂战。他叔叔陈洪也被你踢到了温州去办事,不让他帮着打理亲事。
但人家季坊主以前可是准备过一次婚嫁的。
谢府里碍着楼云的面子,没借出府里的几个老养娘出面帮着她操办,但她也根本不需要别人帮。
这人办亲事的手法老练干脆。
谢国兴觉得,季青辰要是个男人,她这干练劲儿就像是不知道成过几回亲了。
别说陈文昌现在忙着,只能把身边小厮驭龙、伏虎都送给她用着,让陈家别院管事天天去她家里候着听她吩咐,准备亲事。
甚至连陈家在京城郊外的田庄,近百亩的水田遭了潮灾,管事来向主家诉苦。
他也委了季青辰帮着他去查损失。
她安排花钱给陈家的佃户们贷青苗,让他们重新下种。
虽然未成婚,并不合大家的礼数,但所谓男主外,女主内,也就是如此了。
在陈文昌的师母进京城前,准备亲事的就得是季青辰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