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得劳四娘的话,她抓着手抄本的手也微微一紧,然而她骤然急跳的心,仍然是平复了下来。
劳四娘说的话,她并不是没有想过。
“四娘,楼大人现在的样子,可是比宋人还要宋人。”
她淡淡而笑。
“他今天和我说话的样子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他的心思我明白——他不喜欢自己是个蛮夷,所以他绝没办法和陈文昌、王世强一样我行我素。他绝不愿意行事失礼。我冷淡着他,他心里还松口气呢。”
劳四娘听她说到这里,不由得就露出疑惑之色。
季青辰便笑道:
“你想想,如果外面传出我和他的闲话,别人会怎么骂他?”
劳四娘一愣,犹豫着道:
“今日那陈文联去拦了秋兰姑娘,大不了就是骂他不知礼数,贪于女色。楼大人如果传出了闲话,想必也是如此……”
“陈文联是大家子弟,别人最多也就是这样骂了。但楼云不一样——”
她侧目看着劳四娘,笑道:
“他可绝不会让人抓到他的错处,骂他是个蛮夷。”
就像她前世里在城市里,她努力学着本地话,努力学习城市人的打扮。
她也不愿意别人看出,她是个穷山沟里走出来的乡下人。
她想和城里人一样地生活。
最后却不伦不类。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所以,她也不会喜欢楼云。
她不喜欢胆小鬼。
……
叠春居三日春宴没有结束,季青辰就假托了弟弟来信,离开纪府回了季园,
接着过了两日,又是沧浪园的赏春宴。
除了王家的贴子,黄夫人王清河亲自上门邀了她,两人一起坐船去了月湖水畔的王家园林。
楼云岂有不去之理?
沧浪园的风景虽然山灵水秀,让人流连忘返,但楼云走在湖石假山上,留心的却不是这些。
从纪府到王家,他一天换着三套鲜亮衣裳,随时准备着要偶遇季青辰。
他实在想找个机会,和她说说话:
他现在虽然没办法说服她倒向他这一边,但他确实是有他的全盘计划,才不得不阻止黄氏货栈,阻止她得到西河道的码头。
他也有准备,愿意与她各退一步。
他用官位威胁王世强,不就是要利用王世强出面去试探一下她心里的价码?
然而连着好几日,他已经见不着季青辰一片裙角。
满心的疑惑中,直到他走到假山顶从濯耳亭路过,在湖石亭顶上看到季青辰,他才知道他并没有猜错。
王家一条湖船在涂氏湖里驶了过来,停在了她的面前。
春日里的枯梅在水岸边斜伸,她居然也坐了上去,绕远路驶向了呆会要摆宴的沧浪轩。
楼云终于察觉出来——她是在刻意避开他。
就因为那天在帐幕风筝下,他忍不住上去和她对答了四句话?
楼云怔然坐在了湖石之顶的濯耳亭中。
他远远地看着涂氏湖中的烟波浩淼,看着她坐在湖船上远去,他忍不住自问着:
她对他是半点意思也没有?
她这几天不仅避开了他,现在为了绕过他楼云所居的造字园,居然宁可和王世强坐一条船?
她要是这样的心思,当初的那一夜,在那座烟药迷漫的旧祭场里,他和她突然相遇又算是什么?
她与他交换过的眼神,牵过的手,吻过的肌肤……
她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季坊主。”
“王大人。”
“……坊主还是唤我的表字吧。”
季青辰没理睬他。
他王世强不介意被唤表字,她还介意被他“青娘,青娘”地唤着让她吃不下饭。
王世强的船上,当然不只他一人。
雕漆舱厅宽敞,黄七郎一身茄紫襕袍,头帽黑幞帽,居然也被王清河打扮出一副文气富家翁的样子,他正在舱里彩锦圆桌边坐着。
他裂嘴笑呵呵地饮着茶,王清河依旧是华衣盛妆,上前来在舱口接了她,一起进了舱。
湖船是特制的画舫,两面的格子窗都已经拆了去,只留了下了翠绿色的舱柱。
舱盖斜伸出来的双层深红层檐,从内层垂下了两层淡蓝薄纱帐子,落在了舱柱之间的椅栏座上。
踩着花团锦绣的深蓝地衣,她和王清河一起在椅栏边坐下,笑着说话。
见她坐好,站在外面迎她的王世强这才一揭竹帘,进了舱内。
画舫早已经离岸。
“沧浪轩在前轩开席,我们呆会就在后轩也摆一席。”
王世强在舱中笑着和黄七郎说话,淡定地没有劈面就和季青辰争吵——看你不要我,非要看上那个陈文昌,现在怎么样?
画舫四面烟水朦胧,她随意一看,烟波里又有两条船靠了过来。
它们舱里载的的几名商人,当然就是黄七郎的四个老兄弟。
三条画舫一起向湖心里驶了过去。
季青辰迎视着王世强打量的目光,她微微含笑。
张学礼上回在叠春居里,已经隐晦地提醒过她,王世强这回在沧浪园里相见,不仅是要说楚扬西河道的事情,还会提一提陈文昌的事。
她对王世强也是知之甚深,哪里会在他面前示弱?
她随时准备着,只要他一开口,她要就迎面叭叭叭地把耳光打回去:
陈文昌这门亲事就算是不成了,人家好歹还给她准备了两个替补呢。
陈文昌要是在泉州另订了亲事,至少还会写信来和她说一声呢。哪里比得上你王大人,保住女方体面的替补都不给找一个,成了亲还要抢老婆的陪嫁丫头!
你连楼云都不如!
赵德媛的亲事听说马上就要订下来了,纪府都在京城里请了媒人去向赵秉林说亲了。
所以说女人要是自己不长眼,找个了王大人这样的夫婿,就活该没脸面!
王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
王世强和季青辰对视着,船舱里的空气是紧崩着的。
王清河为难着,和苦笑的黄七郎互换了一个眼色。
这对夫妻也知道,王世强和季青辰现在没有马上吵起来,已经是给了他们面子。
但如今这三条紧挨着画舫上,就是黄氏货栈的全部股东了。
他们是要来商量怎么赚钱的,不是来听旧情人互相揭短的。
季青辰当然不会扫了大家赚钱的兴致。
她突然一笑,也不等王世强开口, 便抢先出言,笑道:
“王大人高升户部郎官就在眼前,难道不担心我的三郎拉了你的后腿?”
王清河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王世强在圆桌边坐下和黄七郎交换了一个眼色,知道生意开始了,他也讶然失笑,道:
“我与季坊主相识七年,难道会和陈家一样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不用黄七郎出口,王清河也笑道:
“妹妹,你只管放心。你们唐坊在明州蕃坊里的货量就本就大,谁说你们不应该得几个码头?等那些蕃人在唐坊船货走不动的时候,他们自然就知道厉害了。”
季青辰知道,三郎正和唐坊里联络,让许家兄弟查着旧新罗蕃人的船货。
为了唐坊自由港的名声,他是不会把番船直接扣押,或是不给他们卸货的。但他们的船出了唐坊,进了三不管的东海地界,被高丽海贼遇上要打劫。
这就不关他的事了。
谁叫他们是旧新罗人?
高丽人当然要防备他们这些前朝遗民进东海了。
要是他们说,以前不是很安全很风平浪静?
留守唐坊的许家兄弟当然会回答,以前是以前,现在扶桑内乱,高丽也有内乱,沿海的败兵、逃兵们不做海贼又靠什么吃饭?
到处都不太平,唐坊没有加收保护费就已经是很公道了。
你要是有疑问,你去问我们坊主吧。
反正她也在明州城。
这些事情经了勃鸽传信,已经风传到了明州城,蕃坊里虽然还没有派人来求和,季大力已经回季氏货栈照常开业了。
陈洪毕竟是十年没有回东海,不知道如今的局面了。
季青辰气宁神闲地笑了起来。
“姐姐,只是如今东海上太乱,生意确实也不好做了。”
“大妹子说得没错,咱们今天就应该合计合计怎么在河道上赚钱!”
黄七郎大声嚷嚷着,声音传开,引来了三条船上人人开口,个个附合。
“……”
见得她一脸带笑,王世强也知道唐坊和陈家的亲事只有陈洪转过头来讨好的结局。
只不过,他也没料到她今日居然愿意来见他。
他虽然在楼云面前夸了海口,说拉上黄七郎夫妻就不难和她见面说清,但季青辰看他王世强不顺眼,他当然是心知肚明。
她要让黄七郎当传声筒,他也没办法。
“铜镜案的事情,季坊主已经打算好了?”
他试探而问,“季坊主如果是要去京城大理寺一趟,想来也有进韩府拜见韩参政的打算?”
“原来韩宰相已经召王大人回京城了?”
季青辰反问一句,果然见得王世强颔首。
“这还要多谢季坊主,你在明州城和陈家的争吵,早已经传到京城里去了。”
她在明州蕃坊码头上立住了脚,他当然也有好处。
至少韩参政传信过来,有召他回京城的意思。
他知道,这是韩参政看到了西河道上有争胜的可能了。
季青辰愿意和他面谈,难道是要打听一下韩大人对她上年与陈家订亲的观感如何?(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