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方丈室。
房间不大,却显得清幽、空旷、肃穆。
室内的其中一面墙上,挂着意境祥宁的“禅”字。若放在行家的眼里,这个禅字写得并不算好看,但却总能给人舒服的感觉。窗外的阳光,刚好投到字的上面,就仿佛它曾被佛主加持了法力,此刻正泛着佛光。
禅字的下方,摆着一个古拙的茶几、两个破旧的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面,坐着一名身披袈裟的老僧,他瘦骨嶙峋,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无声的诉着老僧经历过的沧桑。
毫无疑问,此人正是大悲寺的方丈,慧空禅师。墙上的那个禅字,却是慧空亲自写的。
慧空的名声并不显赫,甚至就连这淮南一带,也鲜为人知。但他的佛学造诣之精深,却很少有人能够企及。一代诗僧齐己、佛门泰斗希觉,等等许多当世名僧,私下拜访慧空禅师,都是执弟子礼的。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真正修为精深的佛者,也不需赫赫之名。慧空素来主张的是润物细无声,不要暮鼓、不要晨钟,只要潜移默化的引人向善。不要人记着他的名,只要人知道佛的好,这便足够了。
此时此刻,在慧空的下首处,立着一个和尚,乃是本寺的监院,慧衍。
慧衍拿起茶几上的茶壶,慢慢的给慧空倒上,边倒边道:“方丈师兄,淮南节度使杨行密,日前遣使者而来,是想见见师兄,您看,此事……”
眼下正是中原的朱全忠兵犯淮南,杨行密举兵御之,以至于淮南一地,兵荒马乱、人心惶惶。慧衍却是并不看好杨行密的,虽然这人白手起家,在短短数年内异军崛起,也可算是雄才大略,但比起如日当空、声威浩荡的朱全忠,杨行密毕竟差了火候。
这一场大战,已持续三月有余。朱全忠兵力接近二十万,杨行密则最多五万,如此兵力悬殊,杨行密实难与之争锋。
因此,这一次杨行密遣来使者,在慧衍的认知里,应该是其强弩之末,求援来的。大悲寺自然不能插手其中,否则他日朱全忠攻占淮南时,必定记恨上了大悲寺,这不啻于自取祸端。
方丈师兄的想法,想来也是跟自己一样的。他倒不想因这种俗事,来烦扰师兄,但道理上总要告知一声。
慧空对慧衍的话,却是置若罔闻,也不知他听进去了没有,他只是出神的看着从茶壶中倒出来的茶。但其实,这也并不是茶,而是淡黄色的米酒。
佛家清规戒律,自然是戒酒的。但慧空近几年,却是不乏酒水。概因人老年迈,身体每况愈下,需要借助药酒之类,使之气血畅通。此亦所谓“饮酒开缘”,人之常情,并不算犯戒。
慧空看着黄酒,却不知想起什么,就忽然笑了:“对了,最近彭奴怎么样啦?这娃子,有趣的很,记得有一回,偷喝了老衲一整壶子的酒,回过头来,觉得不对味,就问老衲:‘方丈师父啊,这,这茶壶,该不是你当夜壶用了吧。你这样暴殄天物,是不对的。’完,他就醉趴下啦……这,是去年的事吧?”
“这是上个月的事情呢。彭奴他因此高烧不退,险些丧命,病了月余,倒也没主动提起要到师兄这里请罪,如今这孩子变得暮气沉沉的,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留下什么后遗症没有……”慧衍不由暗自叹气,人越老就越易糊涂,想不到智慧如师兄者,竟也逃不出这等宿命。
到彭奴,他倒也极喜欢这孩子的。就连一向极少赞人的师兄,也曾私下夸他“聪慧伶俐、极具慧根”,因此虽然彭奴喝了酒、犯了戒,但慧衍还是以“不知者不罪”的由头,不忍责罚于他。此后,大悲寺上下,对此事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
当然,彭奴也可能是真的并不知情。一来彭奴没见过黄酒,二来这酒也是装在茶壶里头。那一日,想来彭奴念经念得渴了,也没细想,就一口气全都灌下去了。
“是呢,还真是前天才发生的事,是老衲记错了。”慧空捏起茶几上的杯子,轻轻抿了两口,道,“不过是去年也对……度日如年啊。”
慧衍心中一惊,方丈这“度日如年”四个字,得意味深长,该不是……师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了吧?
慧空仿是知道慧衍心中所想,淡然一笑,道:“老衲度日如年,彭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这孩子,一心想下山去寻母亲,老衲也曾答应让他下山。他之所以不来见我,许是怨我没有兑现承诺吧。他平时表现得越是沉稳、越是安之若素,只怕下山的心,便越是坚定了。”
放下茶杯,又指了指慧衍,道:“你呀,也别再打他的主意了。你私下给他受了沙弥戒,不就是想传他衣钵,好好栽培,让他将来可以继任方丈吗?可难得这娃子一片孝心,咱们啊,就放他下山去吧。”
慧衍尴尬无语。原来师兄还是那个师兄,有些时候他看起来糊涂,可他知微见著,仍旧精明的很呢。
越老越糊涂,固是宿命。然,人老成精,此亦宿命也。
慧衍讪讪的头,却是不无担心的道:“可眼下这孩子毕竟太,外面又动荡不安,师弟实在不放心让他独自下山……”
慧空就意味深长的道:“这回,不是有人来接他了嘛。”
慧衍为之愕然,道:“师兄是指……”
慧空笑道:“你刚刚还嘀咕谁来着?”
慧衍愣了愣,他刚刚嘀咕的,可不就是师兄嘛,还有就是彭奴,可这两人,显然都不是师兄所指。
陡然,慧衍想到一个人来,不禁大吃一惊:难道,难道师兄是指杨行密?
这可万万使不得。师兄久不理世事,恐怕还不知道杨行密现今是自身难保、举步维艰,又如何能将彭奴托付于他?
师兄一世精明,自己只要明其中利害,总能劝他止住这个念头。
正琢磨该如何辞委婉一些,耳旁却忽听细微的鼾声响起。
须臾之间,方丈师兄竟已睡了过去。
“师兄,师兄……”
慧衍轻轻唤了两声,师兄却没有任何反应,只得无奈的退出禅房,脚步却格外沉重起来。
他跟随师兄多年,自然知道什么是弦音、什么是雅意。从师兄对彭奴做的安排可以看出,师兄不但会接见杨行密,恐怕还会倾尽全寺之力,支持淮南军。
仰头望了望天空,却是浩淼莫测,一眼无垠。
也罢,也罢,众生本皆虚幻,到头来总归尘土。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李正伦是在去藏经阁的路上,被虎子堵住的。
这伙子,生得高高大大,精神气十足,不难看出,再过几年、将会是一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虎子对“彭奴”这个救命恩人,一直想当面言谢,这一李正伦自然清楚。可眼下,虎子却是一脸的焦急,对于谢恩一事只字未提,只是语无伦次的道:“狗熊……神医……神医山上采药的时候,被狗熊抓伤了,伤得厉害……恩公,现在就只有您能救他了,您快随我去看看吧。”
“我们走!”李正伦心下一凛,几天不见,却不想出了这等变故。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对杨千寻置之不顾。
两人火急火燎的赶到神医的卧房,李正伦直接推门进去,走了几步,却发现虎子竟站在门口,忐忐忑忑、不敢向前。
“神医不准我进去的。”似从李正伦的眼神中读出了疑问,虎子神色古怪的了一句,然后就关上了房门,人却守在外面,寸步不离。
李正伦皱了皱眉,走到里屋,就看见杨千寻趴在塌上,后背血淋淋的,血肉一片模糊,令人不忍卒视。而他那张精致的脸庞,此时早也痛得扭曲起来,嘴里“斯斯斯”的透着寒气。
杨千寻见到李正伦来了,神色稍安,接着惨淡一笑,道:“镇痛止血的草药,我都准备好了,你帮我敷背上……”
李正伦原先还有疑问,为何不让虎子进来呢?此时见到杨千寻这幅模样,却是无暇多想,抓起草药就准备给杨千寻敷上。
“喂,你要死啊,先清理伤口,会不……会啊你。”杨千寻急着差骂人,平时瞧这和尚,怪机灵的,这会儿怎么觉得笨手笨脚的呢,“你这样,先拿把剪刀,把后背的衣布剪开……”
李正伦哦了一声,心里却嘀咕着,老子还真不会干这个。他最多也只是前几日跟在杨千寻身边时,偶尔见到过杨千寻怎么处理伤口。但那些病人的伤口,也多是儿科,如何比得上现在的怵目惊心?
嘀咕归嘀咕,手脚却渐渐放了开来。房间里,有一早就烧好的热水,剪开衣服后,李正伦拿棉布蘸了蘸,心避过伤口,然后在杨千寻的后背擦洗起来。
天气寒冷,血液早已凝结成块,清洗时稍一用力,杨千寻就连忙喊疼,差没哭出来。她扭过头来,眼神狠狠的盯着李正伦,咬牙切齿的,只怕连吃人的心都有了。
李正伦心中苦笑,这工作,可比想象中的困难多了。不过这杨兄也是,大老爷们的,有这么怕疼吗?
他一边想着,一边擦着,凡是擦好的部分,皮肤白白嫩嫩的,与那伤口处的殷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一部分鲜血,还沿着两肋流向前胸,李正伦好人做到底,也顺手将它抹了。
抹了一下,软绵绵的,好似有什么东西搁在那里。又抹了一下,鲜血抹去了,可那什么东西还在。他就低下头,往里看了看……
有些眼熟……春逗酥融白凤膏,露花凉沁紫葡萄……难不成……
可这也不对啊,杨千寻明明是个男人……不对,不对,这么瞎猜也不是办法,还是要再摸一下,一定要好好的确认一下……
“死秃驴,你要死啊!”
李正伦这第三下,却是没有得逞,正伸过去时,杨千寻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忽然撑起身子,然后狠狠的咬住了李正伦的手。好半晌,他才松开嘴,虚脱的趴回榻上,“死秃驴,臭秃驴……”虽是骂人,可声音却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到现在,李正伦哪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他看着手上深深的两排牙印,也是欲哭无泪。
死了,死了……这回真的是疼死了啊。
妹子啊,你这下口,也忒狠了些!
男人,也是有权利怕疼的,是不是?
况且,不知者不罪,是不是?
又况且,僧还是超凡脱俗的出家人,不会迷恋女色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