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道。扬州。
扬州自古就是兵家重地,别称广陵郡,素有“竹西佳处、淮左名都”之称,与六朝古都昪州(注:即建康城,南京旧城)遥相呼应。
李正伦在弘农郡王府,再一次见到了杨行密。
比起早前在濠州、刚刚受到葛从周重创之时,杨行密的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他首次见到自己的幼子杨瀛、心情大好所致,还是吴廷绍的医术果真那么神奇、不到半个月已让杨行密伤势康复过来。
郡王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奢华,府中所有的家具、器具,一切从简,至于侍婢、奴仆,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二十人。可见杨行密虽然已成一方诸侯、名震天下,却是克己律己、生活节俭,不忘发迹前的卑微出身。
当然,杨行密对于安全问题,则是看得重之又重。黑云都卫严阵以待的守卫王府四周,府内亦有一队队的都卫,隔三差五的巡逻经过。
这一晚上,杨行密首开家宴,李正伦自然也要列席。席中倒是见到了杨行密的正室、杨千寻的生母朱夫人,另外则是史氏、杨渥,以及杨行密另外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女儿。
席间的气氛颇为沉闷。杨行密只顾对着史氏嘘寒问暖,而对于渐渐人老珠黄的朱夫人,则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似乎懒得搭理她。杨渥及杨千寻则乖乖的埋头吃饭,除了杨行密与他们话时,才放下碗筷,端端正正的坐着、倾听家训。
李正伦坐在杨行密的女儿身边,却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逗她。
这个女孩,声音甜甜的,人也可爱极了,看见李正伦就跟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睛老是好奇的打量着他。想来她正在奇怪,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哥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李正伦还注意到女孩看着桌上的一块鸡腿,想夹又不敢夹的样子,大感有趣,就将鸡腿夹到她碗里,逗着她道:“妹妹,叫什么名字?”
这话一出,所有人吃饭的动作都停了一下。李正伦这才知道自己疏忽,这时代的女孩,很少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字。杨千寻个性好强,非要给她自己也起一个,还遭家人数落了一阵呢。
女孩啃了一口鸡腿,这才开心的道:“你这人真逗,我当然是叫杨二妹啦。你叫什么名字呀,光头哥哥。”
李正伦莞尔一笑。他现在其实已经长出一些头发来,就如后世的平头差不多,但和这时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长发人”相比,倒还真是个“光头”。
“没大没的,叫二哥!”朱夫人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伸手就给了杨二妹一个耳光。
杨行密眉头微皱,却是没有吱声。
杨二妹委屈极了,想哭又不敢哭,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然后还要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叫李正伦一声:“二哥,对不起……”
李正伦心里登时酸楚难当,痛似锥心。他狠狠的看了朱夫人一眼,随即甩掉碗筷,道:“这顿饭我不吃了!我们走!”拉着杨二妹的手,就往外走去!
李正伦此举,不啻于还了朱夫人一个重重的耳光!
杨千寻大吃一惊,想要叫住李正伦,却已来不及了。杨渥则心中暗喜,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
杨行密怔了一怔,看着李正伦离开的背影,有些出神。
朱夫人见杨行密没有表态,又觉得自己颜面扫地,也是愤愤的站了起来,道:“这个家,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也不知她是对李正伦表示不满,还是话中有话、暗斥杨行密只宠妾而冷落了正室。完话,也离了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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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已至年关。扬州城的大街上,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李正伦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带着杨二妹边逛边玩、边吃东西。
杨二妹的手,将李正伦拽得紧紧的,另外一只手,则拿着两串冰糖葫芦,伸到嘴边舔了几口、又舔了几口,就是不舍得去咬,模样可爱极了。
李正伦心中感慨,孩子的委屈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性率真。但若长期生活在朱夫人这个老女人的淫.威之下,早晚有一天会心里压抑、变得如杨渥那般变.态。
他倒是怀疑杨千寻是怎么长出的慈悲心肠,或许因为她是朱夫人的亲骨肉、且是最后一个亲生孩子,朱夫人对她格外优容的缘故;又或许是她比较幸运,很的时候就跟在吴廷绍身边,是以才逃过一劫。
“二妹,我喜欢你叫我光头哥哥,以后啊,只要你高兴,怎么叫都行。”
“嗯。”杨二妹用力的头,看了看手里的冰糖葫芦,像是做出什么重大决定似的,分了一串给李正伦,道,“哥哥,你也吃。”
七、八岁的孩子,那与生俱来的灵性,还没有完全消失,自然能敏锐的感觉到,谁是真心的对她好,而她也会用自以为最好、最真心的方式,作为回报。
“好!”李正伦心中大爱,恨不得将杨二妹紧紧的抱在怀里,一口气跑上几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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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农郡王府。
杨行密拥着史氏而眠,在他的印象中,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个贤惠的女人,给他带来的宁静与温馨,以及那股子野性的冲动。
夫妻俩就那么静静的躺在床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天无话。
直到床前的油灯燃尽,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之中。
杨行密的呼吸,就开始急促起来。
史氏当然知道这是杨行密的哪种反应,轻轻的从他怀里蹭开,道:“老爷,妾身想给瀛儿改个名字,你若依了妾身,妾身便也、依了你。”
杨行密大惑不解,道:“瀛儿这个名字,不是很好吗?为何要改?当初前军形势凶险,还都有赖瀛儿的好兆头呢。”
史氏笑呵呵的道:“如果这次,还有更好的兆头呢?”
“哦,更好的兆头?”
史氏遂将在大悲寺当日难产,以及李正伦如何步步诱导、助她危难之中、分娩成功一事,细细的给杨行密听了。然后才道:“老爷,你浩儿这孩子,他是不是很神奇呀。他生男孩,妾身果真生了男孩,他瀛儿是真龙天子,那岂不就是……”
杨行密伸手截断史氏的话,想了想,道:“那就依你,改个名字吧。”
史氏笑道:“改什么好呢?”
杨行密亦笑道:“你这个念头由来已久,想必心中也早就取好名字了吧,快快来给老爷听听。”
史氏道:“按照浩儿的法,瀛儿是真龙天子演生而来的,不如就叫他‘龙演’,怎么样?”
杨行密哑然失笑,道:“好是好,不过现在取这个名字,不是很好。你知道的,老爷我压力大啊。”
史氏自然知道杨行密的意思,若直接将杨瀛改成“龙演”,等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告诉天下众人,他杨行密有不臣之心。到时候,朱全忠就师出有名,约盟各路方镇、群起而攻之,则淮南一地,又不得安宁了。
不过史氏显然也早有了折中之法,道:“那不如就暂且先叫‘隆演’吧,等日后老爷你隆登……喔……”
最后一身娇呼,却是杨行密已经吻上她的双唇,叫她浑身酥麻,无力再言。
一番**之后,史氏调息良久,忽然心翼翼的道:“老爷,今天吃饭的时候,你不会生浩儿的气吧?他毕竟第一天来,不懂规矩也在所难免。”
杨行密微笑道:“我又怎可能会生气呢。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血气,这样才有资格当我杨行密的儿子!实话,晚饭那一阵,我看到浩儿愤怒而走,还真依稀的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少时的影子。”
史氏就心中一松、不再多想,没多时,她已伏在杨行密宽厚的胸怀中,沉沉睡去。
但在暗夜之中,杨行密的眼睛,却一直没有合上。
不知为何,杨浩让他有种很难掌控的感觉!尤其是听史氏出“在大悲寺分娩”时、那一段经历之后,更加叫杨行密平添了几分忧虑。
若换了以前,杨浩越是了得,杨行密就越是开心、宽慰。可是自从挨了葛从周一记“山河碎”之后,吴廷绍想尽办法,也只能让他勉强压下伤势,至今都没有很大的起色。以他现在的情况,只够应付普通的士卒,对上真正的高手,几无一战之力。这让过惯了戎马生涯的他,深深的涌现出一股无力感!
他有时候甚至忍不住要想,自己会不会时日无多?需不需要开始安排后事?
第二日,吴廷绍来给杨行密继续施针疗伤。
杨行密似漫不经心的提到“杨浩”,然后问道:“廷绍,你遍览医术、见多识广,可曾听过有浩儿如此诡异的手法?”
吴廷绍亦大为惊叹,道:“确实是闻所未闻,听起来既像是失传已久的‘祝由术’,又像是道门的‘幻术’,但再往深一步探究,就会发现二郎君的手法,环环相扣、步步相衔,似有一套极为严谨的步骤及体系。要我看,此术比起‘祝由术’、‘幻术’,尚要高出一筹不止。也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杨行密神色凝重,道:“此事你负责跟进一下。但你要谨慎去办,浩儿心思玲珑、容易胡思乱想,切记因此而影响到我们的‘父子情谊’。”
吴廷绍跟随杨行密多年,自然听得出弦外之音。郡王本身应该是极喜欢杨浩的,但杨浩此人太过神秘,给人感觉不好控制,是以郡王才想通过自己,去更深的观察他、考察他。
另一方面,郡王又是重信守诺之人,他既然答应了慧空方丈收杨浩为义子,就必然会不惜一切的去维护杨浩、照顾杨浩。但这必须有一个大前提,就是杨浩要很乖,乖到永远不会威胁到杨家的正统嫡亲!
吴廷绍想想都替郡王头疼,当初要是听他劝告,不收这个义子,又哪来现在的这么多麻烦?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是郡王出尔反尔,无端端切断了与杨浩的父子关系,不但慧空方丈那边无法交待,而且还会有损威望,就连追随郡王多年的一众部下,只怕也会有所微词。
不过,徐温徐敦美,应该是一个例外。当初他也是持反对意见的,在这一件事情上,也许徐温能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