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空是魔经,但其实书面上写着的是“玄祖经”三个古体字。
经书内容尚不得而知,但此书质地奇特,绝非一般宣纸、竹简、缣帛之类,看起来有像金属薄片的东西,触感又如同玉石一般。奇怪的是,如此罕有之物,却叫李正伦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不知何时接触过。
“为什么方丈要称之为魔经呢?”这个问题,李正伦却没有问出来,因为接手经书的那一刻,方丈就已经假寐过去。
李正伦不再打扰,便也从方丈室走了出来。才出门口,就被一个便装穿着的中年汉子叫住。
李正伦精通催眠,习惯性的会留意他人的脸色以及五官相貌,一般而言,他总能从别人的表情读到些内容。比如强悍如杨行密,那是英雄气概;比如怡然如慧空方丈,那是深不可测。但眼前的这个汉子,普普通通的样貌,平平凡凡的气质,李正伦却一时看不出名堂来。
他面目表情吧,其实他却是微笑着对李正伦的,“弘农郡王有请”。但此人的微笑中,竟解读不到任何含义,无诚意、无善意,无不屑、无不耐……
听到“弘农郡王”四字,李正伦就明白过来,此人极有可能是杨行密身边的随扈。但此人城府极深,绝不会是荧屏上的龙套角色,兴许还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一号人物呢。
李正伦虽对他颇感兴趣,不过面上却也不表露出来,只是默不作声的跟在他的身后,一直走到大悲寺的大雄宝殿。
然后,这名男子让李正伦入殿,他自己则立在宝殿门外。
此时的大雄宝殿一片宁静,并无众僧朝暮修持念经时的盛况。释迦牟尼宝相庄严,雄镇殿中,其下跪拜着一名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美妇人,双掌合十,一脸虔诚。
在美妇人身旁不远处,又站着几人,为首者器宇轩昂,自是杨行密。再有一名背着药囊的医者,年在三十左右。医者身后,则站着两名毕恭毕敬的少年。
李正伦凝神一看,这两名少年竟都认识,其中一人雌雄莫辩、俊俏无方,杨千寻是也。
另一人仅有一面之缘,却视若仇雠,乃是早间撞到的华服男孩。两人站在杨行密身后,既敬且畏,观其神态,宛如犯错了孩受训于父母,应是杨行密的亲生子女无疑。
杨行密见李正伦到来,微微头,打手势示意李正伦与杨千寻、华服男孩并排而立。
杨千寻显然也料不到会在这种场合遇见“彭奴”,感觉到有种身份败露的尴尬,不由俏皮的眨了眨眼,吐了吐香舌。
李正伦看得不由痴迷起来,这还是他首次接触到杨千寻如此可爱的一面,真正属于少女的青春活泼的气息,叫人怦然心动。这大概是因为她之前是一个人,很多事情必须靠自己去面对,所以她逼迫自己要成熟、稳重,而此刻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她感觉到无比的安心、惬意,因此也就放下了所有的伪装与防备。
这一,与自己的妹又是何其相似呢?妹是历史系的才女,她在同学面前,总是冷若冰霜,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一旦有自己在场,她又显得飞扬跳脱,判若两人……
哎,妹……
李正伦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杨千寻自是敏锐的感觉到了。她慢慢的凑了过来,轻声笑道:“怎么,怕生啊?”
李正伦摇了摇头。杨千寻却自以为洞察人心,开始热心的介绍起来:“呶,那个人,就是我父亲,想必你已认识,就不他了。在他旁边的郎中,姓吴,名讳廷绍,人称‘独手神医’,也是我的授业师父。至于他的医术有多厉害,你看我就知道了。在你旁边的这个子,是我弟弟杨渥,我跟他不是很熟。哦对了,还有刚才带你来的那个人,他叫徐温。当年最早跟随我爹的那一拨人,号称‘三十六英雄’,徐温便是其中之一。你别看徐温跟个木头似的,在那三十六人中,心思却最是缜密、细腻。我爹就常,有徐敦美在,可高枕无忧……怎样,现在你都认识了,安心没?”
来也怪。李正伦自从上回吃了杨千寻的豆腐,这妮子还没有正眼瞧过自己一眼,现在突然这么殷勤起来,只怕不会有什么好事。
李正伦却哪里知道,杨千寻态度的转变,皆缘于虎子去找杨千寻求了大量的麻药。从虎子口中,杨千寻得知了“挖陷阱抓熊”的来龙去脉,而且虎子更添油加醋的一再强调,彭奴费尽心思的设计陷阱,全是为了替神医报仇。杨千寻自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又嗔怪自己,一时气愤剪烂了原准备送给彭奴的衣服,结果害得彭奴发了毒誓,天天都要劈柴挑水。
这秃驴子,他才多大岁数,哪经受得起这般折磨?因此,杨千寻常常暗中观察彭奴,只盼着他坚持不住、低头认输,跟自己道个歉,自己便可以就坡下驴原谅了他,也可免了那些乱七八糟的惩罚。谁曾想,这秃驴子的脾气却是比驴更倔,不但没低头,还显得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过了两日,杨千寻倒是心软了下来,打算当面找彭奴和解。只是恰好这时,又有几个病人告危,杨千寻抽身不得。也是到了昨晚,“独手神医”吴廷绍到了大悲寺,出面救人,她才稍微空闲下来。
此刻,杨千寻主动示好,却见和尚却一副有所防备的样子,不由掩嘴笑道:“秃驴,还怕我吃了你呀?”
李正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目光却落往那名身怀六甲的美妇人,道:“你还没介绍她呢。”
杨千寻的态度就忽然变得冷淡起来,不悦的道:“她是我姨娘,姓史,你理她做什么?”
杨千寻语气中颇有些不忿,她称史氏为姨娘,照这么看来,美妇人仅是杨行密的妾,而非正室。亦难怪刚才的介绍,杨千寻独独漏了史氏。在古时,妾地位极低,但史氏因年轻貌美,又正怀胎,颇得杨行密宠爱,将来史氏是否会被扶正,也未可知。
因此,杨千寻为自己的生母、杨行密的现任正室鸣不平,对史氏充斥敌意,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杨行密应该一直在听杨千寻与李正伦的窃窃私语,闻言冷眼扫了过来,这一回杨千寻并没有噤若寒蝉的模样,反而撅起嘴狠狠的瞪了回去,旋又将目光移开,倔强中饱含着委屈。
杨行密无奈的叹气,倒也没再怪她。
不多时,史氏参佛许愿完毕,杨行密上前将她搀扶起来,眼中全是柔情,杨渥也一脸乖巧的靠了过去。
李正伦此时才看清史氏容貌,委实有倾国之色,只是她身子虚弱,神情中不但没有临产的期待,反而潜藏着几分忧愁。
独手神医吴廷绍建议道:“夫人不日将临盆,宜静不宜动,不如就留在大悲寺,由属下亲自照顾,如何?”
吴廷绍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他的身形不高,却有着一双极长的手臂,强壮而不失灵动,也不知他这“独手神医”的称号是如何得来的,明明有两只手的嘛!
杨行密欣然道:“如此甚好!孩子名我也取好了,就叫杨瀛!敦美,你且去收拾行装,与我赶赴前军大营!”后面一句,自然是对徐温的。
李正伦心中吃惊,只从杨行密这句话,就可推断出淮南军与朱全忠的军队对峙,形势已经到了极其严峻的关头。至于他给孩子取名“瀛”字,则是透露出他对这场战争必胜的强大决心以及信心!
杨行密一行人,应是昨天半夜才到的大悲寺,今日他才取到慧空的“禅”字,就要匆匆回营,自然是为了稳定军心,鼓舞士气去的。
听到杨行密如此安排,史氏却断然拒绝道:“贱妾无用之身,岂能要吴神医羁留于此?军中千万将士,或伤或残,无不翘首而苦等神医救治,老爷若因私废公,岂不叫士卒寒心?如果早知道此行大悲寺,需吴神医随同,便是此间神祗再灵验,贱妾也断不会央求来此!”
杨行密为之慨然。杨千寻则不屑的轻哼了一声“虚伪”。李正伦倒是听得出,史氏这番话掷地有声,出自肺腑,可见这美妇颇识大体,远非“狐狸精”那一类人可比。
史氏继而望了望杨千寻,道:“千寻尽得吴神医真传,让她留下就可以了。”
杨行密是果决之人,知道史氏心意已定,也就没再多言,只是冷冷的交待了杨千寻几句。
杨千寻撇了撇头,视若罔闻。最后还是吴廷绍和杨千寻声了几句,她才形容勉强的应允下来。
安排好了家事,杨行密这才向众人介绍李正伦:“他是慧空大师的高徒,聪慧过人,此次慧空大师不吝赐字,也多亏了他……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杨行密的义子,我给你取名杨浩,浩然正气的浩,你喜欢吗?”最后一句,却是走到李正伦面前,俯身下来的。
李正伦微微一怔,不由好笑,干脆叫我杨过算了,我会更喜欢……
李正伦还没来得及话表态,杨千寻与杨渥已经抢先叫道:“父亲大人!”在杨行密面前,他们不敢直接提出异议一个“不”字,但急促的叫出“父亲大人”四个字,已将他们的心思表露无遗。
杨渥不同意杨行密收义子,李正伦自然理解,实话,他也不想平白无故多出杨渥这样的兄长,至于杨千寻,这妮子老是忽冷忽热,委实心思难猜。
吴廷绍显然也认为杨行密忽收义子并不合适,眉头微皱道:“主公,前方战线吃紧,此事,还是容后再议吧?”
立在门外的徐温则轻咳了两句,表示附议。
杨行密凛然道:“这是我杨行密的家事!还议什么议!跟谁议呀!今日正好在佛主面前,适逢其会,此事就这么定了,以后谁也不准再提!”
李正伦心中好笑,想不到以杨行密今时今日的威望,仅仅收个义子,竟然也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阻力。李正伦为了不至于沦落为历史中的那位“李正伦”,步人后尘,倒也不是很愿意当这个义子,不过此时看到众人反对,感觉有趣,且能气煞杨千寻以作报复,却是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