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堂大人!”海瑞站起身行礼道。
这里是位于苏州府的钦差行辕,海瑞也是钦差之一。
按照明朝的惯例,地方官是不能擅离职守的。海瑞此次离开华亭是奉旨查案。当然,一般的钦差都是从两京遴选的,本轮不到海瑞这个华亭县的小小七品知县。但是因为本案的性质是贪腐案,而海瑞又清名在外,再加上治下清平,也确实曾经断过几桩棘手的案件,让上峰拍案叫绝,当然还有徐阶的举荐。最终海瑞成为本次贪腐案的钦差之一,配合京城来的主审查察江南织造局的贪墨一案。
说起来也亏得是江南织造局麻烦缠身,一屁股烂屎,这才没有来与程仲谋夺华亭丝绸生意这快肥肉。否则,以苏州制造局的霸道和贪婪,又怎么会一直置身事外,让程仲大赚特赚?
“海知县免礼!”胡宗宪说道。海瑞是钦差,本来不需要给胡宗宪行礼,但是胡宗宪毕竟是南直隶和浙江的最高长官,而且现在又非办公时间,因此海瑞还是表示了对胡宗宪的尊重。
胡宗宪是徽州人,身材高大、瘦削,两鬓已斑白,如果他便装走在街道上,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半百的老人竟然是直浙地区最高军事长官,就是他用计剿灭了汪直。此时,胡宗宪面带愁容,甚至带着几分忧惧。
“本部堂此来是有一个很坏的消息想告知海知县。”胡宗宪说道。
胡宗宪的身上打着严嵩的烙印,而海瑞却是徐阶举荐的人,虽然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胡宗宪作为直浙最高长官,堂堂的朝廷二品大员,对此当然不可能不知道。如今首辅、次辅虽然表面上一团和气,但是暗地里的明争暗斗却不知道有多少。因此海瑞和胡宗宪虽然同在一城,但除了刚到苏州时依循规定上门拜见了胡宗宪一次之后,两人这才是第二次会面。
“部堂大人请示下。”海瑞面色不变,极为沉稳。
胡宗宪沉吟了一下,还是缓缓说道:“刚刚接到军报,二百余名倭寇突然出现在华亭县境内!”
“什么!”海瑞霍得站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海瑞问道。
“两天前!”胡宗宪惭愧的说道。两天已经足够倭寇将华亭洗劫抢掠一空,然后优哉优哉的离开了。
“部堂大人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海瑞咄咄逼人的问道,话中隐隐带有指责的意味,虽然胡宗宪是二品大员,官阶比他高出了不知多少,但是海瑞本就不是一个阿谀上官的人,治下出现了这么重大的事,胡宗宪不可能这么迟才得到消息,现在才告诉自己,有故意隐瞒之嫌。
“说来惭愧,本部堂也才是刚刚得到的消息!”胡宗宪面色有些难看的说道。对于海瑞的难缠他已经有所耳闻了,看来传言果然非虚,他对自己这个总督大人也没有丝毫的惧怕和迎合,这也许就是无欲则刚吧。“本部堂已遣苏州卫兵全速救援华亭,海知县无需太过挂怀了。”
“部堂大人,恕下官置喙,军中要好好的清清了。”海瑞说道。倭寇出现在直浙境内,作为最高军事长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更何况,两天前的事情他现在才知道。苏州府距离松江府非常近,消息本不应该如此闭塞才对。那么只有两个可能,第一军队无能,对于倭寇的劫掠根本就无从侦知,第二军中已经获得消息,但是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并没有将如此重大的消息反馈给胡宗宪,无论是什么原因,军队都存在着非常严重的问题。因此海瑞才说军中要好好清清了。
当然,海瑞仅仅是华亭的知县,这样说有些超越本分了。
不过胡宗宪倒也没有怪罪,而是点了点头。对于海瑞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现问题之所在,胡宗宪还是很赞赏的。
“海知县就不怀疑是本部堂故意隐瞒?”胡宗宪今天的话有些多了。
海瑞微微一笑说道:“海瑞相信部堂大人做不出这等事。”
海瑞的一句相信却让胡宗宪非常的感慨,两人分属两个不同派系,本应泾渭分明。胡宗宪虽然属于严党,德行有亏,但是良心无愧,这也是海瑞愿意相信胡宗宪的原因。
胡宗宪也意识到今天说得话有些多了,他冲海瑞行了一礼,转身便要离开。但是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海知县,本部堂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听闻治下出现倭寇,海知县依然能如此安坐,不知有何凭借?”
虽然胡宗宪已经急调苏州卫兵前去救援华亭县,但是能不能来得及谁都不好说,海瑞作为父母官竟然一点都不着急,是他没有将治下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中,还是说海瑞早已经做好了安排,有恃无恐?
如果是前者,胡宗宪会看轻海瑞,一个父母官却对百姓的死活置若罔闻,即便再清廉也只是沽名钓誉之辈;如果是后者,海瑞现在身在苏州,他又是如何做到有恃无恐的?因此胡宗宪非常好奇。
海瑞的目光转向华亭县的方位,缓缓说道:“下官所依仗者,一人耳。”
“依仗一个人?”这一下胡宗宪更加奇怪了。是什么人能让海瑞如此的倚重,甚至认为他可以在二百多名倭寇面前保证华亭无恙?
“此人是谁?宗宪可否与闻?”胡宗宪说道。
海瑞说道:“他就是下官的学生程仲。下官相信即便亲在华亭也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了。”
“程仲?”胡宗宪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如果海瑞说出“唐顺之”之流耆老名宿的话,胡宗宪还能理解。但是海瑞说的竟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程仲。他的心中暗暗记下这个名字,然后说道:“海知县有如此的把握,那是最好不过了。有机会本部堂倒真的很想见一见这位程仲先生。”
说完了这些话胡宗宪真的要告辞了,他转身阔步向账外走去,望着他微微有些佝偻的身形,海瑞也有些感慨!
“部堂大人!”这一次却是海瑞主动叫住了胡宗宪。
“海知县还有何事?”胡宗宪转身问道。
海瑞沉吟了一下,缓缓的说道:“海瑞想告诉部堂大人的是,水至清则无鱼,做人只要无愧于心,无亏于民,即便说几句违心的话,也与德行无亏!大人不避生死,对于沿海百姓的庇护百姓们看得见,皇上也应看得见。”
海瑞的话说的似乎没头没尾,但是胡宗宪却听懂了。
胡宗宪现在忧愁可不仅仅是华亭县的倭寇,他更大的忧愁是因为一个人死了,这个人是赵文华。
胡宗宪与赵文华的关系非同一般,就是借着赵文华,胡宗宪才搭上了严嵩这条大船。现在赵文华被皇上下令贬谪,最后肠穿肚烂莫名而死,他贪墨的银两后世子孙要世世代代的偿还。这个处罚不可谓不重,皇上对赵文华的恨可见一斑。那么和赵文华关系如此密切的胡宗宪会不会被牵连,很多人都在猜测,甚至直浙地区一些人已经开始不奉胡宗宪的调遣了,认为他的日子不长了。
海瑞这句话则是安慰胡宗宪,毕竟胡宗宪虽然结交严嵩、赵文华,但是做的却是抗倭安民的好事,因此还是一个好官。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样的话,胡宗宪还不意外,但是说出这话的却是海瑞,这样一个以严苛出名的人,胡宗宪不知道他说这话的目的是安慰还是讽刺。
海瑞微微一笑说道:“说起来,下官还是受到我那学生的影响,他曾经跟下官说过:一个能干的赃官和一个无能的清官,如果必须二者择其一的话,百姓们肯定会选一个能干的赃官。如果不是他,华亭县的税法改革恐怕要胎死腹中了。”
胡宗宪没有想到海瑞对程仲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而且程仲的见识也正是胡宗宪所认同的。
“如此说来,胡某更要见见海知县这位高足了!”这一次胡宗宪没有自称“本部堂”,而是以“胡某”自称,很显然是亲近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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