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德国方面的出兵保证之后,爱尔兰共和党人兄弟会将发起武装起义的时间定于11月上旬,而根据双方商议的结果,届时德国海军不但以潜艇封锁爱尔兰海域,还将派出4000名海军步兵登陆爱尔兰。
爱尔兰人得到的口头承诺并不是德国海军的全部计划。为打破英国北海封锁线,德国公海舰队原定于11月初出动全部主力舰艇,正好跟爱尔兰独立起义的时间契合。在德皇威廉二世的授意下,海军总参谋部开始着手准备这次规模空前的海上远征行动。正在巴黎前线作战的第1海军陆战旅将由陆军部队替下,继而返回德国进行休整,以便在两到三个星期后投入距离德国本土数百公里远的新战场。
以“皮尔斯”为首的爱尔兰秘密使团启程返回爱尔兰,夏树也重新回到了公海舰队参谋部。在巴黎前线,威廉皇储的部队离巴黎市区越来越近,两翼策应的部队不断压缩法军防守空间,对巴黎的包围正在形成,德军的远程重炮也开始轰击塞纳河畔的目标,这些消息总让人觉得胜利指日可待,然而法*队仍以寸土必争的毅力进行顽强抵抗,日出日落,渐成废墟的巴黎依然在战斗……
弗伦斯堡是日德兰半岛的一座德国海港城市,它距离丹麦边境仅有几公里。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夏树从七十多公里外的基尔来到这里,在两名随行人员的陪同下走进临海的一家咖啡馆,要了一杯热腾腾的黑咖啡,翻开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坐在靠窗的位置静静阅读。
快到中午的时候,一艘型巡防舰驶入港湾,夏树的视线离开书页,静静看着它靠上不远处的码头,一辆黑色的汽车早已等候在那里。只见一名穿着黑色大衣的高个男子在两名穿德国海军制服的人陪同下离舰登车,汽车沿路驶来,然后在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
夏树合上面前的书,起身整了整衣领衣襟。和往常一样,他穿着将官款式的海军便服,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扎武装带,因天气渐凉,在身上披了一件深蓝色的薄风衣。战争时期,这样一身装束并不惹眼,至少从他进来到现在,咖啡馆里的侍者和客人没有一个上前索要签名。
在一名海军尉官的引领下,穿黑色大衣的男子很快来到夏树跟前,他额头和左眼缠着白色的纱布,略显凌乱的棕褐色头发已经盖过了耳朵,面色憔悴,双颊凹陷,唇无血色,尽管穿着平民服装,军人的刚毅气质却不容掩盖。
“希尔将军!”
带着温和的神情,夏树伸出右手,但面前这个表情冷淡的中年人却没有抬起自己的右手,而是一言不发地在咖啡桌旁坐了下来。
与随行人员的诧异和愠怒不同,夏树脸上只是微微有悻色,他朝咖啡馆的女侍者头:“一杯热咖啡,谢谢!”
目光相交之时,女侍者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的海军军官就是那个被视为天才战神的约阿希姆王子,惊愕之情溢于言表,而当她将咖啡端上来时,腆着一张红通通的脸对夏树:“王子殿下,您是我们全家人的偶像,能否给我签个名?”
虽然这不是索要签名的场合,夏树还是礼貌地给了她一个微笑,然后用她递过来的铅笔在她的便笺本上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抱歉……”
没等夏树完,罗伯特-希尔,夏洛特的父亲,英国战列巡洋舰“无敌”号的指挥官,不无酸意地打断了他:“看得出来,您在德国已经成为万众敬仰的大英雄了,了不起的大英雄!”
夏树轻吁了一口气:“对于您和您的战舰,我感到非常遗憾,其实我们并不愿意跟英国海军为敌,是这场战争迫使我们成了战场上你死我活的对手。”
没有加糖,没有加奶,希尔将军就这样端起咖啡杯,连续啜了几口,然后深饮一大口,像是已有好些时日没有喝到咖啡似的。
在8月7日爆发的大海战中,“无敌”号随贝蒂舰队出击,在日德兰半岛海域同希佩尔指挥的德国侦察舰队遭遇,“无敌”号不幸战沉,七百多名舰员仅有两人被英国舰艇救起,其余幸存者或为德国海军俘获,或漂至丹麦海域为丹麦人所救起,希尔将军便属于第三种。按照国际中立法,丹麦有权将其收容的双方交战人员扣留至战争结束,而迫于德国方面的外交压力,丹麦虽然向扣押的英国海军人员提供了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却迟迟没有整理出这些扣押人员的名单,也不允许英国方面派遣医疗人员入境。出于个人的一些想法,在被丹麦扣押期间,希尔将军没有向丹麦当局申请与将官军衔相符的待遇,所以英国情报人员一直不知道他还活着,虎视眈眈的德国人也没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夏树要求德国派驻丹麦的外交和情报机构进行调查,才发现罗伯特-希尔混就在被丹麦扣押的英军官兵当中。
德国在西线的形势一片大好,在这种情况下,丹麦政府愈发不敢开罪德国人,夏树没怎么费力气就把希尔将军从丹麦的扣留营弄了出来,而在此过程中,希尔本人并未表现出任何的抗拒情绪,夏树不奢望他会对自己谢谢,也不寄望他会在夏洛特的婚姻问题上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他之所以做这些,只是想夏洛特不再为亲人的安危而牵肠挂肚,备受折磨。
“隐约听……那场海战是你策划的?”
由“您”变成了“你”,称谓的不同大有意味。
夏树犹豫了一下:“如果我是,您是否会用这个咖啡杯要了我的性命?”
希尔将军并不觉得这样的回答有幽默意味,他眼中泛着冷厉的神色:“怎么?德意志的大英雄居然害怕我这样一个少了一只眼睛又萎靡不振的人?”
夏树摇摇头:“有时候一想到那些在战争中丧生的士兵,想到他们悲痛欲绝的家人,就会有种难以自拔的罪孽感。我不但不能阻止杀戮的发生,反而以自己的智谋策划军事行动,这跟纵火犯有什么不同?”
希尔将军冷哼道:“真正的纵火犯是那些为了自身利益蓄意引发战争的人,是有能力阻止战争而没去阻止的人。作为军人,你我都只能服从统治者的意志,别无选择。”
夏树苦心积虑地兜了一个圈子,等的就是罗伯特-希尔这种“军人无罪”的表达。
“您能这样理解,我感到十分的欣慰。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尽快安排您回到英国,在您失去音讯的这段时间,所有的家人都在日夜为您祈祷。”
“若真是为了我和我的家人着想,您应该把我送回丹麦去,或是给我一个体面的了结。”希尔将军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了:一个被中立国扣押的将军居然被敌国救出,人们知道了会怎么想?这不仅是他个人名誉的问题,整个家族的荣誉都会受到难以挽回的损失,那还真不如光荣战死来得痛快!
夏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就算您心甘情愿地在丹麦待到战争结束,您的家人将会忍受多么漫长的煎熬?何况丹麦方面并不能够保证您的健康,要是身体垮了,今后就没办法再尽到保护家人的职责了。”
希尔将军满面唏嘘,无言以答。
夏树知道他的顾虑,所以同时做了几手准备:“我可以安排您借道瑞典返回英国,而且瑞典方面会宣称是他们用特殊手段将您从丹麦的拘留营解救出来的,或者安排您留在德国直到战争结束,到时候再安排您跟其他战俘一道遣返英国,您觉得怎么样?”
希尔将军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虽然是出于好意,但您真不该把我弄到这里来。”
夏树耸耸肩:“我这也是受人所托。”
“夏洛特?”希尔将军无奈地摇摇头,欲言又止。
“不管怎么样,战争终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德国和英国不可能一直是敌人。”夏树。
希尔将军用他仅剩的一只眼睛看着桌上的咖啡杯,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哀伤:“可是这场战争在我们两个国家之间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那种宽容友好的关系了。何必为了所谓的爱情让两个人甚至两个家族受到折磨呢?”
夏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纠结许久,惆怅许久,可是所有的决心就像抽刀断水,愁情烦忧丝毫未减。现如今,德国又将出兵爱尔兰,帮助爱尔兰人从大英帝国独立出来。这固然顺了大多数爱尔兰人的意愿,但对于英国人而言,德国此举是在蓄意肢解分裂英国,而身为军人,首要职责就是捍卫国家的主权完整,等到爱尔兰人欢庆独立的那一天,夏树真不知希尔一家会以什么样的眼光看待自己。
希尔将军瞟了眼夏树手边的书,有感而发:“大多数人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有时候无论你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悲情的结局。”
《李尔王》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战争时期,夏树没有埋头军事书籍,一来是因为军事素养主要依靠平时的积累和个人的悟性,二来这些看似跟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名著往往蕴藏着很深刻的哲理,善思者自然能够从中得到有益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