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风清寒。久不能寐的夏洛特-希尔,穿着长长的睡袍,和着一件绒线披肩,在房间露台望着外面的世界。跟着家人来到爱尔兰,不知不觉已有大半年,利默里克的自然环境、人文氛围虽与塞特福德大不相同,她也渐渐习惯了。能够陪在母亲身旁,每天看看书、弹弹琴、散散步,她在这种简单清静的生活中找回了久违的平和心态。对远方爱人的思念,她深藏于心,可每每有关于他的消息传来时,心底总会有种难以抑制的情感在翻腾涌动……
现在,他又一次来到利默里克,并且迅速成为人人议论的焦。有时候,夏洛特明知他就在几百米外的广场上,却不敢靠近窗台,甚至有意避免一人在房间里独处,她害怕的不是他的熟悉身影,而是内心情感的突然爆发。她静静祈祷,祈祷上天能够宽免这段感情,让它脱离这矛盾纠结的漩涡,或让他们真心相守,或让他们永远相忘。
可是上天没有给予回应。
此刻,他也许正从远处眺望这里,夏洛特有意没有开灯,她就这样静静矗立在露台上,任由轻轻的海风吹拂自己的脸庞,轻轻拭去泪水滑过的痕迹。
寓所前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辆汽车,明亮的车灯扰了夜的幽僻,而夏洛特的心跳也随着光束的移动而悄然加速,她没有做好见他的准备,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好在门外的路灯映照出驻军司令部那辆奥斯汀双缸轿车的身影,它径直驶入院子并在寓所门前停车,身材魁梧的希尔公爵一脸怒气地下了车,一语不发地进了门,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从厅堂传来,然后是噔噔噔上楼梯的声音。
夏洛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消失在另一边,她才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祖父的恼怒,十之*是因他而起。
夏洛特并不憎恨祖父,也无从憎恨。身为英*人和家族首领,他有他的立场与坚持,他尽心效忠国家,同时维护着家族的利益和声誉,而且,他从未用强硬手段逼迫夏洛特做什么,尤其是在夏洛特从德国归来之后,他默默忍受着来自威灵顿家族的压力,甚至在临近退休之年主动申请调任爱尔兰的地方军事长官。
不一会儿,走廊那端传来祖父近乎咆哮的愤怒声音,他照例在向妻子抱怨自己的烦心事,隔着门听不到祖母温柔而耐心的宽慰,但夏洛特知道,她是世界上唯一能够让这头公熊平静下来的人。
时候,夏洛特觉得自己定然会成为祖母那样聪明贤惠的人,却未曾想过,与心上人相守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在露台上站了许久,夏洛特仍不觉有睡意。感觉已经快到午夜了,忽见街对面的驻军兵营有人急匆匆跑来,从路灯下经过时,夏洛特看到那是一个穿戴整齐的军官,应是负责值班之人,这个如此仓促,想必是有非常重要的情况。莫不是……
因为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夏洛特从露台回到房间,轻轻打开房门,踮着脚穿过走廊,悄悄进入希尔公爵书房隔壁的茶水间。很快,希尔公爵同那名值班军官进入书房,并且关了门。
厚实的墙壁隔音效果很好,所以夏洛特来到窗户旁,在那里可以隐约听到办公桌旁的谈话。听那名值班军官,刚接到了经由军事电缆(最早的海底电缆铺设于1850年)拍发来的密电,内容仅译码员和他本人看过。
“必须绝对保密”夏洛特听到希尔公爵极其严肃地指示。
一会儿的沉默之后,希尔公爵压低声音向值班军官吩咐,而当夏洛特听到“从现在开始务必牢牢盯紧那个人,直到他们抵达”这句话时,她顿时大惊失色。
此情此景,“那个人”还能指谁?
……
天刚蒙蒙亮,柏恩德-戈贝尔跟往常一样轻轻拉开窗帘一角。奉德国海军谍报局之命,这个时年4岁,拥有英德双重国籍的年轻人已在利默里克呆了5个多月。为免引人注目,他和他的同伴们只住旅馆而不租用民居,且无论在人前还是在房间里,他们都尽量用英语交谈,并以旅行诗人和自由画家之名掩饰身份。
窗户正对着城镇广场,英军的驻军兵营所亦在视野之中。见近处没有异样,戈贝尔熟练地架起望远镜,在驻军兵营里,英军士兵们已经出操,日复一日的队列训练毫无新意,只偶尔会有附近的孩童在栅栏外面观望。兵营旁边即是地方军事长官希尔公爵的寓所,门前的哨兵已经换岗,园丁正在浇灌草地,寓所门廊窗户一切如故。
低头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时间和状况,戈贝尔准备将窗帘拉起,就在这时,他瞟见前方街角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这人低着头,用帽子遮住了脸,身上穿的也是一条很普通的素色长裙,但一百五十多天来,戈贝尔基本上每天都要花两到三个时观察她的活动,她的身形轮廓甚至时常在自己的梦中出现。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戈贝尔很是惊讶,在公寓里,她有时会独自坐在窗前弹琴或是发呆,而一旦走出公寓,必定同她的母亲在一起,长时间来从未有过例外。今天这是……
视线中,她前瞻后顾、左顾右盼,而且走路沿着墙角,行迹格外异常。
尽管自己和伙伴们得到的命令只是监视,戈贝尔仍为强烈的直觉所驱使,他唤醒房间里的同伴,让他加倍警惕地留守在此,自己披上外套、戴上帽子匆匆出门,以轻促的脚步飞快地穿过走廊下了楼。到了旅馆前厅,他故意放慢脚步,若无其事地走过接待台,在门口驻足片刻,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街道上已有三两行人,他们的衣装、动作、神态都符合各自的年龄和外形。
确定没有危险,戈贝尔压低帽檐,斜穿过街道,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然后低着头用英语:“夏洛特-希尔姐,请别转身,继续走。我是约阿希姆王子的人,我没有恶意,您好像需要帮忙?”
戈贝尔开口的时候,夏洛特没有防备的惊了一跳,脚步几乎停住。听清了戈贝尔的话,她继续朝前走,然后声道:“谢天谢地……可是,我怎么知道你确实是他的人?”
情况突然,戈贝尔没来得及提前考虑这些,唯有临场应变。
“他是一个睿智不凡的人,仿佛是上帝派来的使徒。他的头发的色泽就像打磨光亮的铜器,眼眸像是纯净的蓝宝石,身高约为5英尺8英寸,嗓音很圆润。”
夏洛特想了想:“这些情况很多人都知道。”
戈贝尔犹豫了一下:“基于我所接到的任务,本是不该与您接触的,所以也没有明确的可以向您证明我身份的东西,但我发誓,我确实是为约阿希姆王子效力的,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同他见过面。事实上,他来我这里就为看您一眼,虽然只能透过望远镜……”
夏洛特同样犹豫了片刻:“好吧,这位先生,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请你想办法通知到他,让他尽速归国。”
戈贝尔大吃一惊,转念之间,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在他脑海中浮现。尽管确保约阿希姆王子的人身安全并不在海军谍报局明确下达的任务指令当中,但以他的身份、地位和重要意义,保护他对戈贝尔及其同伴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您能否得更详细一些?”戈贝尔追问。
“我能够告诉你们的就只有这些。”夏洛特答道,“必须让他尽快离开爱尔兰。”
完,夏洛特加快步子,并在街口转了弯。看见前面有一名警察,戈贝尔遂在街口转向另外一边,然后兜了个圈子回到旅馆。把刚刚的情况跟同伴一,这名资历同样很浅的谍报人员目瞪口呆。
“关键是我们并不知道王子殿下现在在哪里。”戈贝尔纠结到。出于保密性的考虑,他们在爱尔兰的活动是相对独立的,与胡伯特船厂方面并无直接联系。
同伴出主意道:“船厂,我想他很可能在胡伯特船厂。就算不在,也可以通过船厂里的人掌握他的去向。”
“事态紧急,我们也只有这么办了。可是,我该怎么让船厂的人相信我所的话,这是个麻烦的问题。”戈贝尔心烦意乱地挠挠头,“时间一刻也不能耽搁,我先去船厂,你去电报局给本部发报,让他们也想办法联络王子殿下,提醒他有危险。”
再一次匆匆出门,戈贝尔直奔旅馆接待台,用5个便士租了一辆自行车,卯足劲朝着胡伯特船厂骑去。离开城镇没多远,迎面驶来一辆汽车。错身相交的刹那,戈贝尔分明看到汽车后座有张记忆深刻的面孔。
“嘿,停车,停车!”
他大声呼喊,可汽车已经一溜烟地驶远了,任他拼命挥手也无济于事。
“该死!”
戈贝尔懊丧地砸着拳头,无奈,他只好掉转头,气喘吁吁地追赶上去。
在那辆畅销欧洲的“闪电奔驰”里,夏树与胡伯特船厂的首席运营顾问冈特-梅斯纳坐在一起。近几年,英德两国的关系日趋紧张,两国商人陆续从对方国家撤回了大量投资,但在爱尔兰,德国资本不减反增,来自德国的商人、经营管理和技术人员日益增多,他们同当地人频繁密切的沟通往来已成为英国当局无法抑制的状况。得益于良好的经营状况,胡伯特船厂连续扩大产能,并跃然成为利默里克规模最大的企业。一直以来,它都戴着本土资本的帽子,并拥有约翰-霍兰这个响亮招牌,但是,成套的德国设备、标准的德式工序以及成批的德国技术顾问却是无法掩饰的事实,英国人不可能对此视若无睹,而夏树也不是掩耳盗铃之人。他知道,一旦开战,英国当局必会找借口监视、控制乃至强行没收胡伯特船厂的资产,所以从191年底开始,除了维持船厂运作的资金,其余一律借投资之名转回德国。此外,夏树还以国际赛艇联合会名誉委员的身份接受胡伯特造船厂的邀请,有偿出任该船厂的特别顾问,领取丰厚的顾问薪酬,并将其悉数用于当地的慈善事业。
按照行程计划,夏树再有两天就将启程回国。在这之前,他还将出席几个活动,拜访一些当地名流,以及同克莱尔郡的独立运动组织领导者会面。
一大早从船厂出来,便是应约前往当地糖果商人休尔-费斯的住所,同那位年迈的老绅士一起散步,然后共进早餐。
“费斯家族数代经营糖果生意,他们的招牌在克莱尔郡及周边地区家喻户晓。有趣的是,为了同不列颠生产的糖果竞争,费斯家族多年来一直采取低价薄利的经营策略,所以每年营业额几十万英镑,其家族成员迄今还居住在郊外的旧庄园里,穿衣饮食非常朴素。”
夏树道:“一人如此不足为奇,数代延续就难能可贵了。”
“是的,他们在当地很受尊敬,商业信誉也很好,借贷方面从未发生过纠纷。”梅斯纳。
“那么……”夏树话才开头便戛然而止,因为他在旁边的街巷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两年了,他们未再谋面,未再拥抱,但曾经的那段美好时光,他们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纵然更换了衣装、变换了发式,那身形轮廓、那气息感觉,夏树一眼就能从芸芸众人中分辨出来。
自己没看花眼吧?果真真是她么?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独自出现在街上?
一连串的问题让夏树错过了喊“停车”的最佳时机,转念一想,戈贝尔组日夜观察希尔公爵寓所,如有异常定会及时报告,也就收起了自己的满腹狐疑。
费斯家族的住所位于利默里克的另一端,“闪电奔驰”载着夏树和梅斯纳穿城而过,很快抵达了那座位于香农河畔的古老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