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见二楼大厅入口处涌入两队皆着竹青色锦服的少年,先前引路少年赫然也在其中。这些少年训练有素,迅速分工,一队站到一等席两侧,垂手而侍;另一队则直接来到第一排第一席屏风内,弯身与屏风中人交谈起来。交谈了一会,又有两名少年走出屏风,登上舞台,在距夏沿香的琴桌约五六步处,摆上了一张花梨木靠背椅。
厅中宾客愈发好奇,四周充满询问声:
“今日谁坐一排一席?”
“璧月楼竟容许他直接登台!”
群情激昂间,突见第一席周围屏风被稍稍移开,众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视线一齐汇集。只见八位玄色劲装的高大保镖拥着一个满身绮罗、又矮又胖的少年登上舞台。矮胖少年施施然在那花梨木靠背椅上坐下,八位保镖一字排开,站在椅子后头,威风凛凛。
先前的引路少年怀抱一架近四尺长的紫竹笙,急步登上舞台,恭恭敬敬把笙交到矮胖少年手中。引路少年交递了笙,转身来到夏沿香面前,低头向夏沿香说了几句话,又伸手替她将桌上瑶琴摆了摆正。段崎非一桌正处在大厅侧边,于是他们几人都看到引路少年借摆瑶琴之机,手掌一展,似乎将一张小纸条向夏沿香亮了亮,随即将它压在琴下。
穆青露扯扯段崎非衣袖,好奇地问:“小纸条上面写了甚么呢?”
段崎非想了想,道:“恐怕是对夏姑娘的提醒。”
穆青露眨巴眨巴眼睛,问:“提醒?”
金桂子接口道:“可能写了这位即将演奏的一等客人的身份。”
晏采在旁补充:“又或是告诫夏姑娘必须小心对待这位尊贵客人。”
穆青露恍然大悟:“此人来头一定大得很。”
穆静微将手中茶杯一搁,悠悠地道:“夏姑娘这次恐怕非唱不可了。”
段崎非将眼光转回舞台,见那夏沿香一瞥小纸条,面上并无甚么表情,转首向矮胖少年道:“请问公子高姓大名?”
那矮胖少年不料她有此问,愣了愣,反问:“你还不知道么?”
夏沿香浅浅一笑,道:“听公子演奏的不止我一人,还有满堂佳宾,公子倘若愿意自我介绍一下,想必大伙儿听得也更为用心。”
台下不少宾客啧啧赞道:“夏姑娘当真深谙我等的好奇心。”
那矮胖少年听她如此说,“哦”了一声,说:“我姓皇甫,随家父刚到洛阳不久。”
他说来平淡,底下却有不少明白人,那周安时眉头一皱,向莫占秋道:“新任洛阳知府仿佛便姓皇甫,看来此人很可能便是知府公子了。”
莫占秋冷哼一声:“左不过就是个正四品官衔。咱们武林中人只遵江湖规矩,何须关心这些。”
周安时笑道:“强龙难压地头蛇,在洛阳城地面上,知府自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卢蓬心在旁道:“就算武林中人,见了官府也是能不招惹便不招惹的。倘若他真是洛阳知府的公子,便难怪璧月楼有此阵仗。”
周安时道:“今日势必能听到夏姑娘多唱几遍曲儿了,哈哈,哈哈。”
听得夏沿香又开口说话,他们一齐住了嘴。夏沿香向那矮胖少年道:“原来是皇甫公子,不知公子要为我们吹奏甚么曲子呢?”
皇甫公子道:“我从不奏别人的曲子。”
夏沿香目光闪动,道:“那么公子喜欢自己创作了?”
皇甫公子挥挥手道:“也不。我从不事先准备,向来只即兴演奏。”
夏沿香微微笑道:“能即兴演奏,想必公子在音律上造诣极深。”
皇甫公子嘴角一翘,甚是得意,不过他马上又绷紧面孔,威严地道:“我从不学音律,甚么乐器都是拿起来直接就奏,不过次次都能被各类听者夸赞。”
台下一片惊叹声。段崎非怀疑地问:“师父,不学音律也能奏乐么?那我岂不是也可以?”
穆静微哂道:“怎么可能?不懂音律的人,最多也只能拿筷子敲敲碗边,谈何奏乐!”
段崎非道:“那他……”突又听夏沿香问:“公子既然选择了笙,自然是以往多次演奏过,颇为得心应手了?”
皇甫公子半眯双目,诵道:“曹孟德有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想来笙作为乐器,是一流的。”
夏沿香微微一怔,马上道:“既然如此,就恭请公子一展神技。”
皇甫公子道:“没问题。”将手架在膝盖上,端起笙,比了比,皱了眉向身后道:“上来两个,帮我扶着些。”
八个保镖应了一声,便有二人上前,单膝跪倒,一左一右替他扶住笙。皇甫公子甚为满意,忽地向夏尚香一笑,道:“夏姑娘,你无须拘泥甚么音律,即兴伴奏就好。”
夏沿香盈盈一笑,也不说话,只作了个“请”的手势。皇甫公子亦不多言,探过头去,张口含住那笙,两颊原本坠沉沉的腮帮子一鼓,瞬间便成金鱼吐泡之势。
他用力吹了几下,那笙却丝毫不发声音。他摆正了姿势,又狠命吹起来,那笙嘘嘘作响,依旧进气多出声少。
段崎非见他如此,突然想起小时候曾淘气,偷了师父的长笛,悄悄地吹。记得当时自己也是鼓足了气,却吹不出声音。后来被师父骂了一顿,说是口型不对,就算把面皮吹破也不会有声音。一念及此,不禁心中纳闷,暗道莫非这皇甫少爷以往真不曾吹过笙?
台下人群略略有些骚动,那一左一右扶着笙的保镖似也有些沉不住气,其中一人悄悄在皇甫公子耳边说了几句话,皇甫公子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口唇一扁,面上肌肉抽搐,狠劲儿一吹,那笙“吁”的一记,响音震天,连夏沿香的衣袂随之都掀了掀。
台上台下其他人全吓了一跳,皇甫公子见终于吹响了笙,自信心爆增。只见他扁着嘴唇,连连用劲,将那笙一记又一记催出各种“吁”、“叽”、“咴”、“瞿”的声响来,忽尔高亢凄厉,忽尔呕哑嘲哳。
段崎非大吃一惊,突然想起一句诗“杜宇声声不忍闻”。转头四顾,见穆青露盯着皇甫公子,正自瞠目结舌,隔壁桌的周安时和卢蓬心一脸茫然,莫占秋倒是连连冷笑。再看大厅其他人,尽皆目瞪口呆,不知那皇甫公子葫芦里卖甚么药,一时无人作声。
那皇甫公子兀自在台上猛吹不已。夏沿香举手掩了嘴,面上表情似笑非笑,一双剪水妙目眨也不眨,只是盯住那架紫竹笙。皇甫公子又咴咴了一会,夏沿香依旧纹丝不动,既不伴奏,亦不起舞。段崎非突见先前那引路少年正遥遥站在皇甫公子背后的舞台边,满面焦急,隔空向夏沿香连连打手势,似乎在催促她,夏沿香却只装作不曾看见。
场下已有人渐渐沉不住气,不少桌席间开始窃窃私语。皇甫公子又吹了一会,想是面部肌肉酸痛,便住了嘴。立时便有人捧上一杯热茶,他漱了漱口,挥手让人拿走茶杯,又向夏沿香道:“习惯我的风格了么?我继续吹,你可以准备伴奏了。”
段崎非心想:这皇甫公子仿佛比那骑鲸公子更自信。正想间,听得穆青露在旁愤愤地道:“吹得像驴子叫,让人怎么伴奏?”
段崎非刚想附和,突听台上夏沿香温温柔柔地开口道:“皇甫公子还要继续吹么?”
皇甫公子复令人捧住笙,正要下口,闻言抬首道:“吹啊。怎么?”
夏沿香瞧瞧台下满座宾客面色,又向他莞尔一笑,道:“你还是别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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