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氏心中不禁一软,将温幼仪搂在了怀里,轻声道:“痴儿痴儿,外祖母岂能和祖母住在一起?你这孩子,怕是痴了……”却闭口不再提将丑儿放到沐恩堂的话。
温幼仪的目光似有若无的飘向了三叔母顾氏的肚子,三叔母肚子里的这个,将来是夏氏的手中宝肉中肉,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放飞了,整日如眼珠子般对待。
想必,等到顾氏生下儿子时,夏氏便能少打几分丑儿的主意。
眼下当务之急,是得阻止夏氏向丑儿下毒……
丑儿是娘亲的魂,只要丑儿活着,娘亲便活着。娘亲活着,便有人庇护她,没人敢欺凌她。
否则等到温长蘅和萧菁芬一死,她无父无母,就只得依靠祖母。
难道还要过前世那种生活吗?每日痛不欲生,被当成歌舞妓般教养吗?
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戾气来。
不——
这一世,她绝不要再重蹈覆辙,绝不会再任人宰割!她要活得精彩,活得自由。
想到这里,温幼仪垂下了双睫,默默依偎在夏氏的怀中。
叫外人看来,只觉得满屋子温馨。
温幼仪的心中却全是冰冷,她觉得这个怀抱犹如寒冰一般,不仅不能为她带来温暖,反而令她寒颤不已。她微垂双目,死死的盯着手指,手尖上有一层浅浅的绿色,是为丑儿编绿蚱蜢时染上的,萧菁芬用帕子擦过几遍却没有擦干净。
这层绿色犹如一个怪兽,正在狞笑着看着她,等到她松懈之时便会一口将她吞下。
怪兽不仅会吞了她,也会吞了丑儿,吞了她所爱的一切。
剩下的全是丑陋和肮脏。
“好了,”夏氏在温幼仪头顶微露笑意,看向温长蘅的目光也带了一丝温暖,“你们车马劳顿的定是累了。大儿媳又有晕车之症,想必这会已撑不下了,我看你们就直接回安怀堂去吧。夕食就不留你们,在自己院子用。小夏氏也不用过来请安,我们娘几个就在沐恩堂里随便进些夕食罢了。”
难得夏氏待温长蘅这么和气,温长蘅只觉得受宠若惊,连称了好几次不敢,非要留下来侍奉娘亲用夕食。还是夏氏坚持,温长蘅才无可奈何的携了妻女儿子缓缓退出了沐思堂。
温幼仪牵着父亲的手,慢慢地往堂外走,她没有回头,因为她知道,此时夏氏的眼中全是阴霾。
温幼仪伸出左手,轻轻牵住了娘亲的衣袖,仰起头,望着这个令她朝思慕想魂牵梦绕的女人,深深吸了一口气。
萧菁芬似有感觉,低下头温柔地一笑,刹那芳华,繁花入眼……
丑儿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流着口水,冲着正在行走的温幼仪伸出双手去,手着挥舞着那只绿色的蚱蜢。
温幼仪笑了,笑得无比甜腻,却又无比安心。
漪岚院,安怀堂。
漪岚院是仅次主院沐恩堂外最大的院落,是当初温享指名给长子居住的。当时温萧联姻后,萧氏就派了数十匠户来修院子。耗费五六十万钱,将近一年才修好,是整个温园最漂亮的院落。
院内飞阁流丹,树木成荫,亭临湖岸,多种青莲。园中有楼,楼旁有亭,若是阴雨之时倚窗南望,远望去沙际水明,浴凫出没,此景幽绝。
温长蘅更是时常请三五好友来漪岚院中小聚,众友人皆称赞漪岚院‘春来似画图,日日醉湖边’。
温幼仪慢慢随着父母的脚步往前走着,走过熟悉的假山,走过熟悉的树木,再走过熟悉的湖心亭,踏上抱月桥,感受那一缕春日微薰的轻风,只觉得眼角快要流下泪来。
这是她的家,梦里多少回她曾回到这里,梦到娘亲站在抱月桥上唤她的小名瓠儿。梦到牵着丑儿的手,在荷花厅走过,走过四照亭,站在未名湖畔,看着清波一片。
漪岚院中的这个湖,原本不叫未名湖,叫澄湖。温幼仪前世是北大的学生,便央着父亲改了名。
父母死后,三叔长枫便住了进来。他不爱娘亲留下的假山雕石,只喜亭子,将所有的湖石全部摧毁,改建了各式各样的亭子。亭上遍挂铃铛,一到风起,漪岚院中飘起叮当之声。
长枫美其名曰,此乃仙音耳。
可是听在温幼仪的耳中却是如此刺耳。
她紧走两步,再次抓住了母亲的衣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萧菁芬抱着儿子累了,已将丑儿交到了奶嬷嬷的手中,这时见到女儿伸手,便温柔地携着,转过头柔声问道:“我儿,怎了?”
“娘亲……”温幼仪软软地叫了声。
萧菁芬应了声。
“娘亲……”温幼仪再叫。
萧菁芬再答。
温幼仪又叫了声,笑得眉眼俱开。
温长蘅阔步走在前面,回过头看到妻女谈笑,不由得诗兴大名,吟哦道:“澄湖深见底,涵虚混太清……”刚吟了一句,却突然卡壳,僵在了那里。
温幼仪抿嘴笑了笑,这个父亲善谈玄善论道,却犹不善吟诗作对,想必这会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下一句了。突然生起调皮的心思,接着吟了下去。
“客戏游鱼近,柳展暖风亲。春桃悄绽蕾,恐惊读书人。”
“善,大善矣!”温长蘅不曾想到女儿竟能吟出这等美妙的诗句,不由得转身击掌。
萧菁芬抬眼望去,只见湖畔柳枝舒展,春风吹起,枝叶在清澈明净的湖水上轻舞。鱼儿在湖水中时隐若现,恰是一幅人鱼同乐图。而后一句的春桃,则是指岸边那几株将欲开放的桃树,已隐隐露出粉色蓓蕾。
她的目光又转到前面郎君的身上,郎君面如冠玉,如芝兰玉树,站在湖畔,真如人在图画中矣。
禁不住勾起了嘴角。
“瓠儿,你可想好诗名否?”南朝时,名门士族的嫡子嫡女们都是三四岁便开蒙,五六岁时便会吟哦毛诗,善作诗者更是大有人在,只是却不曾有人像温幼仪这般张口便是足以天下流传的美句。
所以,温长蘅心中只有喜悦,却并无半点怀疑。
温幼仪已经在南朝生活了一辈子,自然懂得这里一切的礼仪和生活习惯。她现在身为一个六岁的孩子,该怎么保护自己呢?必须要出名,要让天下人都知自己的名字,只有这样,祖母夏氏的手才没有办法伸到她的身上。
她是王氏女的外孙女,她是萧氏的外孙女,岂可让一个不入品流的庶族仲夏女抚养?前世她因为不懂南朝的九品中正制,才会被夏氏欺骗,这一世她挟怒而归,自是不允许人生被人扰乱。
想来想去,她决定剽窃一首后世的诗。
“耶耶,就叫未名湖畔。”温幼仪侧着头,笑着看向了温长蘅。
温长蘅一愣,眼光不禁往澄湖水面上望去,只见湖边柳展风轻、春桃绽蕾,他好像真地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好,自今日起,漪岚院中无澄湖,只未名湖矣。”
不出两日,温家嫡女幼仪在漪岚院中随口吟哦一诗,温家宗子特将澄湖改未名湖之事传遍了钱塘县。
萧氏宗妇王氏听到外孙女吟诗之事大为高兴,特意派甲事送来数车的礼物。
温家和萧氏都为温幼仪吟诗一事高兴,只有一个人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夏氏手执着传抄来的《未名湖畔》,指甲紧紧掐进了肉里。
漪岚院?
这些都该是她儿子的,温家的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儿子。
如果,萧氏肯把萧菁芬嫁给长枫那该多好?
为什么?为什么要嫁给长蘅?为什么?
温幼仪本该是她的嫡孙女,这么有才华的姑子,本该是她的嫡孙女才是。
可是,这一切的荣光却全属于她的阿姊,和她没有半点的关系。
夏氏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视线落在一个精美的檀木匣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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