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菁芬眼角微微泛红,欣慰的看着女儿。
她从小接受世家贵女的教养,不仅行为要光风霁月,还要有林下风范。她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从不屑于为自己辩解。以往她在阿姑面前受了训斥,也只是默默的忍受。郎君从来不会在她面前说阿姑的一句不是,她也不愿母子之间生隙。
可是,这个昨天还依偎在她怀中笑闹的女儿,今日居然为她辩解了起来。
怎不令她欣慰,令她愉悦?
顾氏转过了头,看着眼眶微红的大嫂,羡慕地说道:“大嫂好福气,奴在此恭喜了。”
听到这声恭喜,萧菁芬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温娴站起了身子,慢慢走到萧菁芬面前,从她身后的婢女手中接过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替萧菁芬揩了揩泪,柔声道:“大嫂正该高兴才是,有女如厮,怎生哭了?”
“高兴,高兴……”萧菁芬语无伦次的,一边哭一边笑,惹得旁边的丑儿也跟着哭了起来。
温幼仪依旧在席上伏着,一动不动,等着夏氏最后的裁决。
夏氏看向了夏金枝身上的轻纱,眼睛眯了眯,露出一丝不以为然。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纵是勾/引爷们也得晚上才好行事,大白天的穿成这样,好生丢人。
“来人,把她拖下去,重责五……不,十竹板。你再去教教她穿衣的规矩,莫叫人笑话咱们温家。”这第一句话是对掌刑老妪说的,后面一句却是对着身后的一个面色严厉的老妪说得。
两个老妪得了命令,从夏氏身后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冲向了夏金枝。
“祖母,祖母?”莜娘子连声尖叫,伸出手要拦着两妪,可是旁边早有人伸过手来,将她如同小鸡般提起,提到了院子里。
“姑母,姑母……”夏金枝吓得花容失色,再顾不得什么,唤起了姑母。
这声姑母,激起了夏氏内心里最深的自卑感,她想起当初温享对她说的话,如同重拳般击在她的脸上,一点脸面也不给她留。
“你夏家不过是不入流的庶族罢了,你和你姊姊先后嫁入温家已经是得天之邀,我的长子必要娶高门大族之女,快让你那远房侄女哪来回哪去,莫要脏了我家的地,毁了我温家。古往至今,你看看哪个名门贵女会自荐枕席?也就只有你夏家如此了……”温享脸带不屑,鄙睨着夏氏。
“不入流的农妇连个名字也不配拥有,只配与贩夫走卒为妻,也敢肖想吾家玉树?莫说长蘅的婚事你做不得主,就是长枫的婚事,你也做不得主……”
温享这人,平素高远飘渺,风神儒雅,让与他相处的人如沐春风,可是面对夏氏之时,语气却刁钻至极,极尽羞侮。
看向夏氏的眼光露出凶狠之色,仿佛她不是他的妻,而是仇人。
一想到温享,夏氏就感觉嘴里腥甜腥甜的,蓦地跪坐在自己脚上,脸色青白不定,重重地喘气。
夏金枝是不入流的贱妇,那她夏氏又是什么?她在温享的眼里也是贱妇,是顶替了姊姊入主温家的贱妇。温享不是在骂夏金枝,而是拐着弯的骂她。她也是没有名字的人,在娘家时人唤仲夏女(夏家二女)。温享莫非在说她也是农妇?她羞愤欲绝,恨不得立刻死去。待小夏氏进门后,立刻逼着温长蘅给她起名。温长蘅被逼无奈,看了看院里摇动的树枝,随便起个金枝的名敷衍了事。
“你们还不把这小妾拉下去?”温娴见到娘亲将欲晕倒,骇得惶恐不已,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句,急忙扑倒在夏氏面前,拿手替她揉着胸口。萧菁芬和顾氏也骇得不轻,忙替夏氏扇羽扇喂清水。
温幼仪伏在地上,眼角的余光落在沐恩堂西面墙角处几棵老榆树上。
冬去春来,老榆树萌发出细嫩的枝条,挂满了一片片鹅黄,隐藏在黒皴粗砺的褶皱树枝中,仿佛在说着多少不足为外人所道的故事。
温幼仪抬起头,鼻端嗅着榆钱的香气,眼中露出孺慕之色,“祖母,都是瓠儿的错,请祖母千万莫动怒,要怪就怪瓠儿!”她的声音特别清润,一字一句如冰敲玉壶,再配上甜甜糯糯的语调,听在耳中甜在心中。
夏氏呷了口萧菁芬端过的银耳汤,垂下双眸,看了眼如兰如玉的温幼仪,只觉得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好孩子,祖母未曾生你的气,祖母怎舍得生你的气?”话里却带有一丝不自觉的咬牙切齿。
温幼仪垂首,星眸霎了几霎,须臾间泪水氤氲。复抬头,猛扑到夏氏怀里,顾不得夏氏的吃惊和抗拒,嘤嘤地哭泣。
“要是让阿耶知道儿惹了祖母生气,阿耶定会打死儿的。呜呜,祖母一定不要生气,不要生气。都怪瓠儿,是瓠儿的错……”
如此良辰,如此美景,如此短暂的幸福……
温幼仪哭着,用力将夏氏抱紧。眼角瞟向了萧菁芬,只见她跪坐在苇席上,眸中露出迷茫之色。不由得轻叹一声,哭声又更高一些。
院子里,传来竹杖入肉的声音,夏金枝呜呜咽咽的发出一声声的惨叫。
夏氏怔忡地盯着堂外,静静地盯着。片刻后,她哑然一笑,心头恍惚起来--
她似是又听到温享辱骂她的声音!
老东西,若不是你瞧不起我,我岂能生出那样的心思?十几年夫妻,你怎就没有夫妻之情?你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来找我,有此可见你也觉得愧对我是不是?
她咬了咬唇,握着温幼仪的手不动,手指狠狠的掐下去,直掐到了肉里。
死老婆子,做死的老婆子,你怎么不去死?温幼仪吃痛,身子抖了抖,在心里狠狠骂了句。
感觉到怀里的抖动,夏氏才醒悟过来,急忙看向温幼仪。
温幼仪噘着小嘴,将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了夏氏的面前,委屈的直掉金豆,“祖母,瓠儿疼!”
“祖母定是被那小夏氏气得狠了,才不小心掐了我的乖瓠儿,瓠儿疼不疼?祖母给瓠儿吹吹,吹吹就不疼了……”夏氏的脸色极白,血管隐隐地透肉而出。她笑着,语调极其温柔,轻轻执着温幼仪的手,替她吹着。
温幼仪抬了头,夏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额头有一根青筋跳着,添了丝娇异。虽是垂着头看不清目光,却仍能透过那不停抖动的睫毛窥探到她的内心,定是阴郁不平。
夏氏替孙女吹了几口,也抬起眼来。
这个温家的小姑子,目光黑不见底,虽然年幼青涩却惊艳妩媚的脸,像是雪山上一株红莲,妖艳夺目而又如此清新淡雅,与她年幼时何止隔了千里万里?夏氏第一次感觉到庶族和士族之间的鸿沟,是无法逾越、是天生,是她穷极一生也没有办法达到的高度。
所以,她好恨!她如果有个好出身,岂会冒顶死去的姊姊入主温家做继母?她也能嫁进高门大阀,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若她也有个好出身,她的女儿温娴岂会十八岁了还嫁不出去?
院子里,竹板入肉的声音渐渐停歇,莜娘子的哭声也渐渐不再响起。
清风如剪,拨动榆树上的鹅黄,一簇簇一串串,在阳光下欢愉的跳动。
温幼仪倚在夏氏怀中,轻轻将头抬起,杏眼弯成了月牙儿,像一只腰慵懒无比的猫咪对着午后的阳光收起了小爪子,晒着厚厚的肉垫。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那几株榆树上,迎着阳光微微眯了眼。
“祖母真疼瓠儿,瓠儿最喜欢祖母了!将来瓠儿和丑儿要好好‘孝敬’祖母。祖母,瓠儿给你背毛诗好吗?”
“好!”夏氏也在笑,只是她嘴角的那抹笑意却锐利的令人眼疼。
庭院里的夏金枝和莜娘子,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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