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冬天很冷。
五岁的高初阳浑身上下裹得厚厚的,巴掌大的小脸正对着抱着弟弟的母亲,一脸倔强。
“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邬八月无奈地望着自己这个儿子,没好气道:“知不知道错了?”
“不知。”高初阳撇了撇嘴。
“滚了雪团砸夫子,还不是错?”邬八月瞪他。
高初阳哼声道:“为什么是我错?谁让他看不起我的朋友。我是为朋友打抱不平,两肋插刀。陈夫子那样的人,我还不稀罕他教我呢。”
高初阳皱了皱小鼻子,说起道理来倒是头头是道。
这小子小时候安安静静的,没想到如今大了,会跑会跳,还会闯祸了。
邬八月一瞧见他就觉得头疼。
偏生这孩子闯了祸,还有理有据,让她都找不到话来呵斥他。
“……不管如何,你对夫子不敬,就是不对。”邬八月板着脸训了一句,高初阳还有话要说,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悻悻地闭了口。
“爹说了,娘才生了弟弟出月子,让我不能惹你不高兴。要是你气着了,弟弟就没奶喝了,到头来还要怪在我头上。”高初阳一板一眼地道:“算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也不和女子一般见识。”
邬八月顿时气笑了,道:“是是是,我是女子,你弟弟是小人。我们家长子还真是识大体顾大局。”
高初阳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这儿没我事了吧?我先回去了,我的朋友还等着我呢。”
说完,高初阳一撅小屁股,不等邬八月说话便跑,正撞上掀了厚毡帘子进来的高辰复。
“……爹爹。”高初阳眨了眨圆乎乎的眼睛,冲着他爹傻乎乎地一笑,然后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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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辰复皱眉盯了儿子的背影片刻,方才回过头来,脱下身上厚重的外氅,走到火炉边上去将周身烤得暖和些,怕把寒气过给了妻儿。
“阳阳又闯祸了?”
高辰复抬头看向邬八月,轻笑一声,道:“这次又怎么了?”
邬八月便笑着解释道:“他说陈夫子瞧不起他的朋友,所以伙同了那些小孩子滚了雪团砸陈夫子。陈夫子身上倒是没什么,就是脸上被雪团砸了下,告到我这儿来了。”
“是吗?”高辰复想了想,道:“那看来陈夫子也没什么本事,以身份地位论朋友的好坏,能教出什么样的人才来?等过了年,给阳阳换个先生来教他吧。”
邬八月顿时没好气道:“有你这样惯着儿子的吗?”
“但是他滚雪团砸人的确不对。”高辰复立刻改口道:“就冲这点,还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邬八月好笑地摇了摇头。
高辰复待周身烤得暖和了,方才走近了妻儿。
邬八月怀中的孩子出生才不过一个多月,脸蛋红扑扑的,正似睡非睡。
高辰复轻轻伸手将次子抱了到了怀里,笑道:“南儿可还听话?”
他们的次子取名高慕南,小名南儿。
邬八月点点头道:“听话,除了吃就是睡,不淘气。”
高辰复轻轻拍着南儿哄他睡觉,邬八月迟疑了下方才道:“萨蒙齐已经将整个漠北合并起来了,咱们这都护府以后只需要和萨蒙齐打交道。过完年后萨蒙齐要带着单姐姐去燕京……”
高辰复看向邬八月,道:“嗯,然后呢?”
“……我们可以拜托单姐姐,将瑶瑶一并带过来。”
这件事邬八月已经想了很久了。
她已经有四年没有见女儿了,虽然女儿的消息不断,可总比不过亲自带在身边。
一年年过去,女儿也会慢慢长大。没有在她身边养着,将来和她能有多亲?
尤其是在有了南儿后,邬八月更加觉得对不起瑶瑶。
高辰复听后露出一个笑容来,道:“放心,你想到的,我也已经想到了。”
“啊?”邬八月忙道:“你也想到了?”
“我已经同萨蒙齐说了。”
妻子想女儿,高辰复一直看在眼里。不仅妻子想,他又何尝不想?
彤丝也在他面前提过无数次。
若是有能把瑶瑶接来的机会,他自然不会放过。
“萨蒙齐答应了我,会想办法将瑶瑶带回来。”高辰复伸手抚了抚邬八月的脸:“你且放心,萨蒙齐和皇上不是君臣关系,对皇上不用太多忌惮。若是当着众臣的面提出这样一个小要求,想必皇上也不会拒绝。何况,初雪和我是兄妹关系,皇上要是拒绝,也拿不出理由来。”
邬八月便释然笑了笑,道:“嗯,希望能有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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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蒙齐和单初雪启程后,邬八月就一直在等着消息。
不过有关瑶瑶的消息没等到,却是先收到了邬陵桃的信。
去年郝老太君离世,二丫带着她男人替邬八月回去奔丧。那个时候陈王的身体便开始不好了。
自从邬家败落之后,陈王对邬陵桃一直不大好,美妾一个又一个地带回来,还多是那种烟花柳巷里的女人。邬陵桃起初寻裕太妃做主,裕太妃碍着皇家脸面倒也训斥过陈王,但后来疼爱儿子的心情占了上风,也不再管陈王,反倒是觉得继室儿媳拦着陈王,是不贤惠。是以邬陵桃也不再管。
陈王荒唐,冬日受了一场寒,一病不起。
邬陵桃信中说,陈王许是大限到了。
邬八月拿着这封信,心中百感交集。
自己的姐姐即将守寡,她该是替邬陵桃难过的。可邬八月更多的是觉得松了口气。
邬陵桃不是蠢人,早在陈王表现出败相的时候,想必就已经开始做了准备。
她有一个儿子傍身,又早在有子之前将陈王一个儿子养在了膝下。陈王原配的陈王妃没有留下子嗣,邬陵桃的儿子,不管是认在膝下的,还是她亲生的,都是陈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至于扶持哪个儿子,那便是邬陵桃自己的选择了。
邬八月收起信,不由轻叹了一声。
这条路是邬陵桃自己选的,诚如她所说,即便是后悔,她也要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邬八月只是有些难过。
邬陵桃是王妃,便是死了男人,今后也不可能改嫁。
这一生就要消耗在王府里了。
她还这般年轻……
因为这封信,邬八月心情低落,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
看得出母亲心情不佳,高初阳也识相得没有再闯出什么祸来。
然后便来了好消息。
单初雪在皇宫宴会上,见到跟在萧皇后身边像雪娃娃一样的高欣瑶。
她早就知道那便是自己的侄女儿,却适时地表达出对瑶瑶的兴趣,然后顺理成章地从皇后口中得知瑶瑶的身份。
然后,单初雪当着大夏君臣的面,笑说在漠北时,常听漠北都督夫人念叨女儿,这次来燕京,倒是可以在回去时将高家姑娘一并带去漠北,以解都督夫人相思之苦。
宣德帝自然是要反对,萨蒙齐却见缝插针,豪言道:“这女娃长得真漂亮,我都没有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大夏皇上,我就跟你讨了这女娃!大夏皇上应该不会反对吧?”
宣德帝怎么都没想到萨蒙齐夫妻会来这一手。
当着群臣的面,他哪能不答应?
单初雪当即便从萧皇后身边将瑶瑶带走了。
知晓这个消息后,邬八月便一直盼着单初雪回来。
此时却又收到了明焉的信。
明焉没有认祖归宗,知道他是兰陵侯和静和长公主的儿子的人屈指可数。他仍旧在为宣德帝做事,也颇得宣德帝信任。
这几年明焉的来信并不多,每年多半只两封。
他一直没有成亲。
这次明焉来信,说的却是兰陵侯爷的事。
高辰复看着信,久久不语。
前年乔姨娘生的儿子得了一场大病去了,在兰陵侯爷还不知道这个儿子不是他的骨肉的情况下。这样的噩耗,自然让兰陵侯也伤痛欲绝,也跟着大病一场,然后便瘫痪在床。
明焉其实心肠很软,在此之后,他时时前去探望兰陵侯爷。
高安荣四个儿子,一个在漠北,一个出了家再不理红尘俗事,一个不认他,还有一个小小年纪却已夭折。
他如今又是这样的情形,简直是生无可恋。
他情况很不好,宣德帝去探望了他。
第二日,高安荣便过世了。
明焉信上说,燕京很快就会有人去漠北报丧。
高辰复将信收好,心中知道,恐怕高安荣死前,皇上跟他说了些什么吧。不知道他在得知淳于氏早给他下了药,乔姨娘的儿子不是他的骨肉时,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高辰复在书房中坐了一晚,邬八月知道他不想人打扰,却是在书房外也跟着一夜不眠。
第二日清早,高辰复推开书房门走了出来,下巴上冒出了好些青茬。
邬八月眼睛微微有些浮肿,轻声问道:“爷,你还好吗?”
“嗯。”高辰复愣了愣,扶住邬八月,声音低沉,道:“先准备起来吧。等报丧的人来了,我总是要回去的。”
邬八月轻声回道:“好。”
高安荣去世,唯一一个会为他主持丧葬之事的,只有高辰复。
宣德帝重孝,他必须要回去处理高安荣的后事。
高辰复望向邬八月,静静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方才轻声道:“又要回那个是非之地了。”
邬八月微微笑道:“去了,总还会回来的。就是和瑶瑶见面的时间,要往后推迟了。”
高辰复轻轻点头,捏住邬八月的手。
“你与我一起。”
“我与你一起。”
邬八月颔首,摸了摸高辰复的下巴。
胡茬扎人,却让她觉得无比真实。
清晨暖阳熹微,他们眼中倒映着温柔的彼此,同携手,迎接每一个或好或不好的黎明和黄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