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江府在办丧事。
一开始的时候,屋子里光线不强,她睁开眼来,只听得管玄呜咽,像是在抽泣。
她不明白,又侧耳听了一会,隐隐听得敲敲打打的声音,还伴随着一众男女的哭泣声。
那合奏的乐器的声音呜呜咽咽的连贯起来,构成一个熟悉的曲调。
童年里印象最深的就是周围人家红白喜事请人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身边是熟悉的屋顶,熟悉的家什,唯独没有那张熟悉的脸。
这是江府。
他们在办丧事。
他们在给他办丧事.
这个认知让她忽然害怕起来。
即使是亲手将他打死那一瞬,即使是看着他咕噜噜从山崖上滚下来的那一瞬,即使是看着他毫无人色的躺在姐姐的怀里的那一瞬,也从未有过的害怕。
她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紧紧的缩起来。
门外一动,模糊的视线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动了一下,忽而又没了。
是月儿,她知道她醒了,但是她不管她。
她又紧了紧身上的被子,缩成一团,紧紧地咬着嘴唇,眼泪顺着脸颊一直淌进她的嘴里,源源不断。
那声音更大了,敲敲打打,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响得好不凄惨,似乎要将他的心一点点凌迟。
她将耳朵蒙起来,可那声音还是无孔不入。
又等了许久,屋子里仍然没有人进来,她终于掀开被子,下了床,赤脚走了出去。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虽然此时没有下雪,但是地面上的积雪并未化去。
她赤脚走在雪地里,一步一步循着声音的所在走去。
真好,还有雪,她答应过让他睡在雪里的。
人死的时候是有一个仪式的,是该有一个仪式的。
她忽然这么对自己说。
与以往一样,江府的大事都在江心居举办,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是喜事,是白事。
不知道是时候太晚,还是客人已走,灵堂里显得十分冷清,飘舞的白帆之下,只有家里的丫鬟和多年未见的江富夫妇跪在灵堂里。
江老夫人呜呜咽咽已经昏过去好几次,数十个小丫鬟跪了一地,抽抽搭搭的跟着哭泣,江老爷在一边劝着老夫人,自己也是老泪横流。
“孩子啊,你怎么那么狠心,怎么能扔下你娘就走了呢!”
“你活着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啊,儿子啊,你为什么那么死心眼……”
“没有想到还是这个结果,没有想到啊……”
“儿子啊,下辈子不要这么死心眼,不值得啊,儿子!”
两个老人的背影显得很苍老,很无助,他们的每一句哭诉都重重砸在每一个人心上,让人闻者无不悲从中来。
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从门口走了进来,赤着脚,披头散发,脖子上的伤口渗出血来。
众人看着她这幅样子呆了一瞬,接着就见她忽然跑到灵堂的最前面——那里放着棺材。
老夫人最先反应过来,站起来,一把钳住她的头发,哭喊道,“你这个贱女人!你这个,你这个……”
她恨得不知道要骂什么好,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你这个贱女人,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
寒玉没有看她,眼睛定定的、近乎贪婪的看着那棺材。
“你滚!你看什么看!我儿子才不给你看!给谁看也不给你看!”
老夫人说着说着又呜咽起来,“我儿子对你那么好,你怎么狠心,你怎么狠心……”
寒玉仍旧没有说话,一把拉开老夫人的手,忽的朝棺材扑过去。
棺材是开着的,里面没有他,只有一些生前用过的衣服,都是红色的,在这个白色的日子里显得尤其的触目惊心。
她瞪大眼睛,伸手将那衣服从棺材里捧出来。
“啊,你干什么?”
老夫人伸手就去夺,她躲开了,将那衣服珍宝般抱进怀里,然后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朝门口奔去。
“啊,她抢了少爷的衣服!”
“不吉利!”
小丫鬟惊叫连连。
“快抓住她!快抓住她!”
江心居瞬时一片哄杂,几个小厮呼呼喝喝的追在她身后,接着是一群丫鬟,再后面是江老爷扶着夫人气喘吁吁的跟着。
她抱着他的那件衣服,赤着脚飞快地跑,跑出灵堂,跑出江心居,然后一直往前跑。
她跑得出奇的快,身后的人总是隔了她一截。
“快了,快了。”她忽然对着怀里的衣服,深情地说道。
“你别怕,快了,快了。我不会让他们找到你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丝笑意,像是在安慰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没有一点点悲伤,纯净得近乎诡异。
身后有人听到这声音,一时呆了。
“她好像疯了!”
她跑到江岩轩的院子里,站在厚厚的雪地里,看着脚下,不再跑了。
这一幕十分诡异,众人追到门口都不再上前,站在四周看着她。
她背对着众人,对周围的人浑然不觉。
“就是这里了。”她说。
那声音里夹杂着小孩子找到玩具般的喜悦,在这样凄凉的日子里格格不入,气氛显得越发的诡异。
她在雪地里跪下来,将怀里的衣服小心的抱在怀里,亲了亲,安慰道:“你别怕,我抱着你。”
然后她开始伸手去刨雪地,刨得很快,越来越快。
地上的雪是不久前才下上的,松散易刨,她很快就刨了一个坑。
她恋恋不舍的将那件衣服从怀里捧出来,深情地看了许久,将它一点点往雪坑里放去。
“我答应过让你睡在雪里的。”她喃喃说。
那衣服在触到地面之前被一把夺去,她拽着衣服的一角,近乎惊恐的看向抢走她衣服的那个人,疯狂的去抢那件衣服。
衣服被拽得皱了,江老夫人好不心疼,一把将她的手扯开。
“你走开,你不要碰我儿子的东西!”
她充耳不闻,跪在地上求那个拿着他衣服的人。
“江老爷,求你了,求你了,你让他睡在雪里,好不好?他喜欢睡在雪地里,我答应过他的!你们不要把他放在棺材里好不好?那里黑,他不喜欢的!”
江老爷没说话,夹杂着内力的一巴掌狠狠的扇过来,她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扇,立马倒在雪地里。
血水从她的嘴角流出来,滴在雪白的地面上触目惊心。她忽然发现了一件惊人的事情。
她竟然不怕血了。
从他被众人围殴致死的那一刻起,她竟然就不怕血了,因为她竟然眼睁睁看着他浑身浴血的场面,一直也没有晕过去。
她伸手从地面上沾了一点血,放在舌尖舔了舔。
原来是这种感觉。
他死的那一刻,原来是满嘴腥咸的感觉。
原来是这种感觉。
有些事情,早在你经历的时候来不及去感受,但事情过去了,它会让你一生铭记,一生痛苦。
这时候你会发现,痛的不是那一秒,痛的是一生。
她用四年计划了这场杀戮,用短短几刻实施了它,可她注定要用余生去偿还。
江阔。
他注定要成为她一生难以摆脱的梦靥。
江老爷当着下人将她骂了一通,最后狠狠说了一句什么,拿着那衣服走了。
她不知道江老爷说了什么,等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她身后两个小厮凶神恶煞的看着她。
“你们干什么?”她傻傻的问。
两个小厮言辞不善的说道:“你没有听见吗?老爷让你出去!”
“出去?”
“从哪来滚哪去!江府怎么还容得下你?”
是了,江府怎么还容得下她。
江府只有一个人容得下她,但那个人被她杀死了。
她傻傻的从地上站起来,连鞋子也忘了回去穿,就这么赤着脚,一步一步踉踉跄跄的走到江府的门口。
她才刚一出门,两个小厮立马将大门关上了。
她回头看看这个她生活了四年多的地方,听着那凄凄惨惨的音乐飘出来,看着高头大门上贴了白色的挽联……她缓缓的跪下,冲着江心居的方向跪下去,长拜不起。
“小玉……”
又是那个声音了,在她的身后呼唤她。
她抬起头,看到小虎正站在她的身后,手里拿着自己脱下来的衣服,想给她披上。
她躲开了,因为她忽然想起沈瑞走的那个早上,她把自己的裘衣给了沈瑞,江阔怒气冲冲的将自己的红狐裘裹在她身上。
她想起他在的时候,自己从来不用在雪地里走,从来不用担心风雪中会寒冷。
她转身踏进雪地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寒玉,以后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没有他了,再也没有了。
没有人会抱着你走过雪天了,你要乖乖的一个人走。
“等等。”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转过身,看到月儿从大门口探出身子唤她。
“干什么?”她问。
“你先进来一下,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她犹豫了许久,跟着她折回去,回到江岩轩。
“进去啊。”
月儿对她说。
她看着这个原本放了一张屏风的地方,此时不再有屏风,竟然现出一道门来。
这门让她觉得恐惧,里面好像有毒蛇猛兽在等着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