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笑声太过恣意,引得门口的玉梭也回过头来,半是规劝半困惑地道:“品太医,可不能这么大声,一会引得人来,问起来没得话回!”
透过帷幔间的细缝,祈男勉强看见,品太医的身影,笑得已经发起抖来了,脸是看不清的,不过从嘴唇裂开的弧度看来,怕是笑得不轻。
哼!有这么好笑?不就是装病么你笑成这样?亏你还是在宫里见过世面的,听见这二个字就笑得发了癫,怪不得太医院里呆不久!
前世宫斗宅斗的片子,祈男看过不少,装病在其中不过是小菜一碟,这太医看来是瞎混出来的头衔,一定不是正宗太医院出身,是个山寨版!
终于等到品太医笑够了,他也难得的清了清嗓子,慢慢开了口:“小姐要装病?装成什么样?外头病还是里头病?装发烧还是装打摆子?装头疼还是脚寒?脸色要灰一点还是红一点?要不要配合着手抖?身上要真没力气还是只要装着没有力气?”
本来已经不报任何希望,只待其笑完就预备赶人的祈男,听见品太医如此一番高论,本来阴沉的脸色瞬间由阴转睛,喜的满面笑容,一个骨碌就从床上坐了起来,口中急问:“有这许多?原来很有门道嘛!哎哟!”
后面二个字,却跟主题无关了,原是祈男起得太猛,忘记自己身上还带着伤的缘故。
疼得头上出一层汗,祈男咬牙,极慢地又侧卧了下去,嘴里暗骂一声,正要再问,品太医带笑的声音已经抢在了她头里:“想是九小姐一时兴起,误碰了伤口?九小姐听在下劝说一句,此时有伤在身,万不可大动干戈才是!”
祈男嗯了一声,正要将刚才的问题再追问下去,陡然却反应过来,品太医这句话,似有所指,并不完全只为说自己的伤口。
“那么依你看,” 祈男斟酌了字句,扒在帐子缝中向外张去:“本小姐该如何自处?”
品太医的脸依旧是山朦胧水朦胧地看不清楚,不过声音倒是十分清晰,一字一字,传进祈男耳中:“不到万不得已,不做伤根之举。能团圆处当团圆,可周全处为周全,小忍不住,大乱必生。不过这也是在下宫中几年所得的浅见罢了,小姐听不听,亦凭自己主张。”
祈男细细品味这话,竟半日没答上话来。
玉梭良久没听到声音,心里有些不安,想回头看,又怕撞见品太医的目光,心里小鹿乱撞似的,只得硬着头皮,并不掉转过脸,只小声问道:“小姐,问完了吗?”
品太医自顾自从药箱里取出药瓶来,放在里间桌上,站起身来,将两袖轻掸,垂首行礼道:“九小姐若没别的事,在下这就告辞了!身上的伤不过三五日,容易医治的很,倒是如今天渐渐热起来了,确与康复无益。不过古人有云:心静自然凉,在下也曾试验过,是真理无疑。”
祈男如梦初醒。这太医说得很有道理。有些事是急不得,若强行争取,不但不能成功,也许更要坏事。就算真出了园子,若还是每日忧虑焦慌不得排揎,只怕也不得快活。
先将自己和姨娘焦急的心态稳定下来,日后寻机会再看,方为良策。
“有劳太医,品太医真正是对病患劳心又劳力了,” 祈男躺在帐子里微笑:“太医既然是宫中磨砺过的,见多识广,自然言之有理。恰我又是从善如流之人,好话不听,苦头将临,品太医放心,心静自然凉这个道理,我很懂得。”
说完便叫玉梭:“取诊金!”
品太医忙摆手:“还要给姨娘请脉,才进门时姨娘就说了,一应从姨娘那里支付,请九小姐不必操心。”
玉梭将人送了出去,一直不敢抬头,直到艳香接着,将品太医请进了锦芳的屋里,她还只管垂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好姐姐,赶是鞋上的花走了线?”露儿从她身边走过,好奇不已。
玉梭难得的板起脸来,横了她一眼,走开了。
露儿看着她的背影,吐了下舌头:“敢是伤口又发作了?”也就走开。
送走了品太医,玉梭命小丫头们备下热水,伺候祈男洗了个澡,再替祈男敷上新药,换上干净的家常银红绣花穿蝶夹袄,白挑线裙子,头发因才洗过,便只在脑后披下。
祈男舒舒服服地歪在春凳上,玉梭身后站着,替她整理着头发。
“小姐,”玉梭边替她篦着头发,边有意无意地道:“你才跟品太医说了半天的话,都说了些什么?我只朦胧听见什么病呀,心静则凉什么的。”
“嗯,”祈男看着花几上,梅瓶里插的几支新鲜芍药,边用手抚弄那娇艳的花瓣,边回道:“没有什么,我不过随口一问,品太医也不过泛泛而论。”
不知何故,玉梭突然红了脸,好在她在祈男身后,也就没被看见,她咀嚅着又道:“小姐,你看品太医这个人,怎么样?”
祈男扑哧一声笑了,欲回头看她,只是身子不便:“什么叫怎么样?”
前世闺蜜带了新交的男朋友来,事后总要问这句话的。
“不是不是,”玉梭自觉说错了话,忙掩饰解释道:“我是说,小姐觉得这人能信得过么?看小姐跟他说了半天,若他去回了太太,可怎么好呢?”
祈男不在乎地看着梅瓶:“不会!”
玉梭心里窃喜,看来小姐也觉得这人不坏?
“为什么不会?”她颇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
祈男奇怪了,这丫头今儿是怎么了?不会是看上那个太医了吧?嗯,说起来玉梭也有十四了,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呢!
“嗯,”想到这里,祈男决定跟对方开开玩笑:“因为他帮过姨娘,这就不必说了。太太那里也有陈太医,他就想,也插不上口去。且我看人一向精准,这品太医不像是个奸猾之徒,很可以信得过,只是。。。”
她有意拖长了声音,又陡然而止。
果然玉梭上当,手里的篦子停了下来,急着就问:“只是什么?”
祈男心里大笑,面上少不得一本正经地道:“只是不知有没有家眷了,这一点倒看不出来。不过玉梭你也别急,下回他来,我一定替你问个明白!”
玉梭呆若木鸡,半晌才回过味来,自己以为心事藏得天衣无缝,其实全叫祈男看穿了去!
“小姐就会戏弄人!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替我?我不管了,我,我还是出去!”丢下篦子,玉梭落荒而逃。
祈男放声大笑,在其身后叫着又道:“回房里叫桂儿她们也替你上些药膏!”
锦芳摇着扇子进来,看起来也是洗过澡了,浑身上下焕然一新,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绿遍地金掏袖,下着紫罗裙子,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纍丝钗,常爱带的珠坠儿一只不见,倒在鬓角插了一朵才开出来的瑞香花。
“姨娘好漂亮!” 祈男笑嘻嘻地道,正欲起来,锦芳一把将她按了回去,口中嗔道:“就你嘴甜!今儿没有果子吃,再甜也是无用!”
祈男冲她一笑:“要不叫丫头们出去买些?”
锦芳扇子拍到了她头上:“你还嫌事少?一会太太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
二人正说得高兴,不想:关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院子里只听见一阵衣裳綷粲声,接着便是金珠的声音响起:“太太小心,台阶上新长了不少青苔呢!”
大事不好,恶魔降临!
祈男立刻看向锦芳,见其面色红润,杏脸搓酥,柳眉耸翠,光彩奕奕,袅娜婷婷,哪有一点儿生病的模样?!
此时没有别的法子,三十六计走为上!哦不对,走是走不脱了,太太人都到了院子里,锦芳此时出门无疑是自找死路,可若在这里撞见,可想而知,亦是死路一条。
“姨娘快躲去我床上,快快!” 祈男急中生智,忙拉住锦芳向里间推去,自己也就要起来。
不料锦芳更比她手快,再一次将祈男按回春凳上:“你只管躺下,太太来了我自有话回!怕她?老娘还不过这日子了呢!”
祈男自知此时不是赌狠耍硬的时候,锦芳再厉害,挣不开身份二字。若叫太太看出来她装病回避自己,再挨一通板子不是没有可能。
“姨娘快去!听我的没错!”这回祈男没凭着锦芳安置自己了,反倒用尽周身力气推锦芳,再好艳香也进来了,祈男便低低叫她:“快将姨娘领到我床上去,帷幔都放下来,不许露出脸儿来!”
金香一脸惊恐地进来,正要报说太太来了,祈男却抢在她前头开口了:“正好你来,去床前我拣妆里取冬日的暖手炉出来!可惜此刻没有银霜炭,这样,香炉里有些烧到一半的香片,连灰都装进去!”
锦芳正要说你疯了不成,祈男又来嘱咐她了:“姨娘一手捏一只,被子也要盖实了,务必要将身子捂热,不不,捂烫了才好!”
锦芳突然明白过来,嘴里没了声音,望向祈男的眼神里,百味陈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