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将锦芳支走,祈男让玉梭收拾了桌子,再叫进锁儿来,关了门好一通忙碌,最后总算在掌灯前,将老太太寿礼打点整齐。
“完成!”祈男累得直揉眼睛,嘴角边却洋溢起得意满足的微笑来:“熬得我眼角都红了,总算赶得及时!”
玉梭听说,忙要从柜子里取上回品太医配好的眼药水来,给祈男洗眼睛,一边又心疼地道:“还有几天呢,到老太太寿诞,小姐心急,若赶坏了身子,可怎么处!”
将药水取来,玉梭硬掰下祈男的手不让她揉眼睛,口中又道:“幸好还有这东西,品太医医术是极高明的,不然小姐的眼睛坏了,再好的寿礼也出不得风头了!”
祈男听她提到品太医,心里由不得一动,本来闭着眼睛休息的,便睁开条小缝向她看去,被玉梭按闭起来,还犹自口中呵斥:“小姐不许!别看!”
锁儿收拾桌子,口中笑道:“看你二人该掉个个儿!小姐换玉姐姐来做才好!”
玉梭啐她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你的意思难不成让小姐做了丫鬟么?看我不报了太太,拿户律本出来收拾你才怪!”
锁儿吓得一缩头,口中嘻嘻笑道:“哪敢说这种话!我不过说,二位都做了小姐,我一人伺候便罢了!”
玉梭这才笑了,还是多嗔了一句:“我没有那样的好命,只求能一辈子跟着小姐,就是我最大的造化啦!”
话是脱口而出的,不自怎么的,品太医 的身影却又浮了出来,玉梭陡然觉得一阵眼涩心酸来。
得了得了,自己什么人自己还不知道?痴心妄想四个字不会写,还不会念么?
玉梭在心里嘲笑自己,手下便有些失了准头,本来替祈男按摩双眼的,变得按摩眉骨了。
“哎哟哎哟!这谁在替我捏穴?玉姐姐你还懂点穴之术?”祈男失惊失慌地叫:“还是说,在做眼保建操呢?!”
玉梭吓得松了手 ,却见祈男笑起来,自己也就笑了,锁儿便腻上来要问:“眼宝建草是什么?难不成是种名贵草木么?开不开花的?香不香的?”
祈男大笑三声,掉脸进了里间。
次日开始,果然臻妙院里便开始忙得不可开交,除了夏裁缝,还有几位太太亲自请来的城里出名的好裁缝,反正祈男也记不得名儿,围着她不住量尺寸,绕得她头都昏了。
早上请安时,太太特意吩咐了:“你只一日在院里别出去,明后二日也多费些时间,你姨娘我有些信不过,你只不知道,那起裁缝不亲眼看着,只怕暗中就要出花样省手工,是你自己的东西,你好歹上上心,多看着些!”
祈男只得应了,别的小姐除了祈缨,皆呆着一张脸,装作没听见。
露儿出去打听了,原来江宁过来的妆花缎只有自己才有,别的小姐不过应季秋衣做了一套,也不过为出客而已。
“妹妹别理她们,她们一个个心里酸得快要出汁子了呢!” 祈缨见祈男有些不自在,忙低低安慰她道。
其实祈男才不在乎别的小姐什么看法,她只是有些为自己感到悲凉罢了。
太太如此厚带自己,一来自己给她挣了好几注银子,听说后来几个纸样都卖出了好价钱,二来么,宋夫人与太后交情非浅,选秀女太后是不得不过的一关,太太不过想先在宋夫人面前立了自己的好形象,以求宋夫人于太后面前美言罢了。
自己一点主也做不得,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凭人刀俎罢了。
此时再想起自己对品太医说的豪言壮语,祈男突然觉得人生真是太讽刺了。你有多大雄心,便给你多大麻烦,能不能闯过去,只看你自己。
说实话,到了眼下,祈男实在是被太太和锦芳逼得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才想起红楼梦中一句:风刀严霜苦相逼的诗来。
实在说到她心底去了。人生在世,如在水中,不撑篙不行。逆流而上也不见有个纤夫来帮手。
“回太太的话,宋大爷前来请辞!”才想到这里,门外翠玉的声音响起。
祈男吃了一惊,不知何故,她心头百味陈杂起来。
来一世间,她只对二位男子费过脑子。品太医是一位,不过她是当其知己的,什么话都可以当面说,因极信得过,却无男女私情之论。
而这一位,却让她又喜又忧,她隐约间觉得,自己对宋玦是与品太医不同的,可哪里不同,她竟不敢细想深究。
太太一听这话,简直喜出望外,忙从榻上起身,口中忙不迭地道:“请宋大爷进来!”
小姐们也都起身,个个低了头,有的绞着手中汗巾儿,如祈凌祈琢,有的呆立没有表情,如祈娟,有的心如小鹿乱撞,却不时抬起眼皮来向外张望的,如祈鸾祈缨,这二人是明知自己已无顾忌的,因此反而大胆。
唯有祈男,起身比别人慢,低头却比别人快,一张薄施脂粉,铅华不御的清丽粉脸上,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低眉敛袖的立在那里,不笑不言,让人猜不出她心里想些什么。
宋玦很快穿门而入,今日他着一件白色暗纹绸底子银线回纹叠靛青蟒纹团花刺绣四开裾窄袖圆领袍,微微露出白色交领中衣,配白色底子带暗纹刺绣滚靛青细边腰带,衫裳倜傥,仪容俊雅,秀气成采,光华耀目地施施然走了进来。
“世侄倒早!”太太笑得满脸堆花,上来拉过宋玦的手道:“我家那个还没见影儿呢,你倒先过来了!”
一声世侄叫得如此亲热肉麻,以至于事后丫鬟们扫地时,竟扫出一地鸡皮疙瘩来。
宋玦不动声色抽回自己的手来,又恭敬地抱拳行了个礼:“因急着回去,才早来请辞。这几日多多劳烦了苏夫人,”说着目光从太太身边二排座位处,飞速扫过:“并各位妹妹。”
只这一眼,他便牢牢锁定了祈男所在,原来只在自己身体右后边,体态依然,丰姿如昔,只身上穿着青碧底子彩绣花样镶领象牙白对襟上襦,内里浅金抹胸,白色腰带,檀色裙脚珠灰百褶裙,头上只带着一支珍珠押发,一个珠骑心簪,千干净净的没有一些儿珠翠,脸上一丝儿笑容没有,全无他几回见着时的活泼快扬,全是一派的正规大家风范。
别问为何只一眼,便能将祈男穿着打扮,脸色眼风看得如此明晰透彻,这个问题就连宋玦自己也答不上来,因他平日是对此种事体全不留心的。
“世侄真会说话,”太太边亲切地让宋玦坐下,边口中不绝地赞道:“也是宋夫人平日教导得好,看这谈吐言词,不是我有意压低自家,抬高世侄,实在阳儿他几辈子也赶不上呢!”
宋玦身上一阵寒战打过,祈男因就在他身后站着,明显看出来,他如玉滑润的颈脖上,密密起了好大一片小疙瘩珠子出来。
她情不自禁露出微笑来,想忍着的,因不愿在宋玦面前有一丝一毫感情的流露,却实在没能憋得住。
宋玦本被苏二太太的话弄得心里恶寒恶心,可眼角余光却无意间瞥见祈男脸上的笑意,那笑容如花解语,如春风拂人面,瞬间就将他解救了出来。
眉黛楚楚,一笑嫣然,缓行独立,倍觉娉婷。这十六个字没来头地涌现出来,宋玦也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世侄可用过早饭没有?”苏二太太犹自热情地很:“我们正预备要用呢!不如就此地,我陪世侄用过,你妹妹们,”她右手急促从身边划过:“不过抬一座屏风来就便了。”
私心里,苏二太太明镜似的,她还有好几位小姐没有落红定呢!若能牵手宋家,那可真是意外之喜啦!
祈男双手没由来的捏住了裙边。对太太这样突出其来的主意,她的心情便犹如对宋玦的感觉一样,喜忧参半,酸甜混杂。
宋玦何尝不想?与祈男同室共处,已成了自见她以来,自己心心念念不能相忘的理想和希望。
只可惜,今日他要错过这绯色美梦了。
“多谢苏夫人相邀,小侄,”这二个字十分艰难地从宋玦口中吐出:“这就告辞了,因怕迟了,母亲在别院里等着着急。”
苏二太太是听见宋夫人便再无不字的,当下就点头,又赞宋玦孝敬,又忙吩咐二门外备马:“上回因选秀女的王内官来,给他预备下的那匹快马呢?先牵出来给宋家世侄用了去!”
选秀!
宋玦正回身向外走去,听见这二个字不由得心里猛地抽痛一了下。他怎么将这事忘了?难不得。。。
此时祈男正于他右手身边站立,也因听见这两个字,面色惨白地抬起头来,宋玦的目光立刻粘了上去,四目澄澄下,他突然觉得心神激荡,心摇目眩。
世间最难预料,最难控制,最难掌握的便是个情字,偏生此物,最善于无知无觉间,偷潜入心,因此常令动情者,猝不及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