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男含笑亲自递茶:“是我不妥,好好的提起太医旧事,一把年纪了,谁还没个前程往事?有些恍惚,在所难免。请太医不必挂怀,区区小事罢了。”
品太医 心念此女子,实在善良可爱,自己刚才明明突兀地抓住她一双玉手,可她为化解尴尬,此时几乎一字不提。
只这一点,便让他心中赫然起敬。
“刚才的话不过在下一时胡绉,小姐也不必当真。”品太医自然要为自己刚才的失态解释:“宫里其实有好有坏,毕竟世间有阴睛,明月有圆缺,”祈男明显地注意到,对方提到月字时的犹豫:“人亦有离别,人生在世,不如意者诸多,哪得样样顺心?”
祈男点头微笑:“自然这话有理。不过便因如此,才愈发要活得痛快,方不辜负从这艰难世间走上一遭,因哭声多了方显得笑声可贵,太医你说,我这话可更有些道理?”
她是开解对方,亦开解自己。宫里生活如何不必对方细说,她心里明镜似的,祈蕙便是最好的例子。可就算如此,自己若真要入宫,也断不会期期艾艾,做个悲悯天命之人。
这一席话,如雷震耳,如石惊天,品太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多少王公大臣且说不出这话,况一介柔小女子?
他再次正色打量祈男,她不是月儿,月儿没有这样的勇气,可心头上因她像月儿而留下的刻痕,反不因此有所减退,竟愈发深刻起来。
以前他只觉得反女子无不需要呵护爱惜,平生第一次,于此刻,他品川对一个小女子生出惺惺相惜的意思来。
“小姐这番话说得好极了,”品太医灰纸一般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舒心畅快的笑容:“真正何尝不是如此?我记得有一年年节下,初二日,致祭财神,鞭炮甚夥,昼夜不休,太后被搅得寝食不安,睡不能宁。我进宫请脉看诊,只当她老人家必要动怒发火,因其平日最好静安宁的。不想太后竟笑对我道:”我这里吵得最响,足以证明来年财神必最看顾我这里,因要看错眼也不可能!“
这是玩笑话,于是祈男也跟着笑了。真正玩笑,太后还会缺钱,却于这无伤大雅的笑语中,看出太后为人来。
这也正是品太医说这话的用意,刚才祈男不是跟自己打听太后来着?此一事足矣。
“原来太后如何心宽仁厚,我还当太医要说,必有一宫奴才陪了爆竹烟花一起成灰呢!”祈男笑了起来:“怪不得刚才太医一席冷语中,独缺了太后一人。原以为太后老了,不能入列,原来另有用意。”
品太医笑容犹在,眼神却有些冷了下来:“太后不是不入争斗之列,而是年轻时看得多了,现在反看开了。她老人家不愿掺和进后宫风向之争,只有一个底线,那就是皇族后裔之事不可玩笑,别的,都风轻云淡,随她们去了。”
这里的她们,自然指得是皇后与众妃嫔了。
祈男抬头,深深看了品太医一眼,她明显看得出来,对方这话里是有深意的。品太医却不肯就接她的眼神,她看过来,他便偏头,避了开去。
有些事,九小姐还是别太早知道为好。
“皇帝呢?”眼见气氛因无话又冷了下来,祈男忙再抛出一个问题。
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品太医这次回得很快,且十分轻松:“当今天子倒是一派乐天, 这点倒真真随了太后,因见过太多人生的无稽,反看得极开,心计谋略自然是有的,却不是那种阴险狡诈,令臣子们不堪琢磨之人。因此朝中常有笑传,皇后是那样的,好在还有个皇帝,时不时敲打着,镇一镇,拿一拿。”
不知不觉,品太医将自己多年积攒下的心底话,真心话,说了出口。待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不过他一点儿没后悔,刚才祈男一句话甚得他心,人生在世,不就求个痛快?
也是因为,对面坐的是祈男,他品川觉得,这是个不会辜负自己信任的,奇女子。
祈男微笑点头,一会儿却又叹息摇头:“皇帝自然是好的,这几年国泰民安,我虽一介深闺女子,却也看得出来,此时方是好光景,应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吉言,只是边关渐起忧患,只里却还是安定的。”
这话又令品太医大吃一惊,只因绝不是一般小女子,于吃喝玩乐,琴棋书画中能熏陶得出口的。
祈男看出对方有些敬仰的眼神,不觉心中得意。怎样?姐姐我前世历史课代表名头不是白叫出来的!
另外,才穿到这里来时,为弄清自己究竟到了一个什么时空,祈男可花了不少时间于书本古籍中,甚至连杭城日志这样的书都想法叫小厮弄来看了,出口成章,世事了然,那可不是手到擒来么?!
“在下小看了小姐,竟不知小姐这样眼光犀利独到,皇上确实是。。。”品太医的话才说到这里,外头即刻传来玉梭明显放大,有意提醒的声音:“姨娘,您醒了?”
接着便是锦芳懒洋洋,还带着哈欠的声音:“你怎么在外头,你们小姐呢?”
品太医立刻伸出手来,祈男也即刻将左手手腕放至几上小枕,端正坐着,如老僧如定。二人如此默契,心下皆有些吃惊,也隐隐有几分感动。
知己。
祈男不知对方如何想来,于她,品太医确是一位可当得此称号之人了。
品太医低头阖目,似细究祈男脉息,可心头如波澜骤起,冲撞得他几乎不能自已。若不是多年宫中浸淫得修得的功力,只怕此时于祈男锦芳面前,他便要控制不住地,动容失态了。
锦芳自打帘子进来,正巧品太医在嘱咐祈男:“。。。此时天干物燥,宜时方甘露饮:天冬(三钱) 麦冬(三钱) 生地(三钱) 熟地(三钱) 黄芩(三钱) 枳壳(一钱) 茵陈(三钱) 石斛(三钱) 枇杷叶(去毛蜜炙,三钱) 甘草(一钱)。。。”边说边于药箱中取出纸笔,就小几上开出方子来。
祈男接于手中,正待看时突然抬头笑道:“原来姨娘到了?怎么走道跟猫儿似的,我竟没听见。”
锦芳心想你有意逗老娘玩呢,刚才你丫鬟在外杀猪似的叫,二门外只怕都听见了,你在这里竟会听不见?
“写什么呢?我看看!”锦芳要过方子来看,祈男随意给了她,知道给她也看不懂。
果然锦芳不过瞄了一眼,见确实一钱二钱地写在上头,这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因此也就随手丢了下来,又问太医:“小姐没什么吧?这方子做什么用?”
品太医 忙起身回道:“因秋天将至,万物俱缺津少润,因此开出这方子来,可用于发渴饮水者,胃中火上时饮用。”
祈男点头,一本正经地道:“正是呢,我最近时常只觉得口中肿痛,对了,太医,刚才您说那歌怎么唱来的?”
品太医微微颔首,竭力隐去唇边一抹笑意:“口中肿痛渴烦加,二地二冬及枇杷。”
锦芳信以为真,偏头细想,突然叫声不好:“经你这么一说我才觉得,确实这几日也觉得口燥舌干,兼消渴引饮,也用这方子么?可算对症?”
品太医几欲捧腹,因见祈男似漫不经心地踱到锦芳身后,冷不丁却冲他做了个鬼脸。
“口燥舌干,或兼消渴引饮者,胃中阴液枯也。宜加减地黄汤。 熟地(三钱) 山药(三钱) 党参(三钱) 麦冬(三钱) 泽泻(三钱) 五味(一钱) 元参(三钱) 花粉(三钱) 山茱萸(三钱) 葛根(三钱)。”
好容易忍了笑,品太医又提笔写出一付方子来,也交给锦芳:“这也有一歌,”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口干舌燥胃阴枯,不解滋阴病不除。”
祈男点头:“不错,还挺押韵。”
骤然而至的一阵爆笑,几乎令锦芳和窗外的玉梭侧目,因这笑声来自一向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形色不动的品太医。
锦芳即刻便叫金香二门外叫人,照方子抓去,自己则又低声逼着品太医开出一服百寿长春酒的方子来,私下里收进怀中,鬼祟而去。
将走时,品太医将箱子里带来,祈男上回托付的金线交出,祈男接过后,深深福了一福:“得太医实在是小女子的福份,偏劳多回,着实心内不安。望将来有机会,得回报方好。”
知已之情,于她,在这一世中,实在是新鲜而又深刻的体验。
男子与女子之间,真会有超越爱情,淡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么?
前世祈男是不信的,不过现在,她切身体会,却不由得不信。
品太医微微怔住,不过很快回过神来,看向祈男的眼神中,便也带了些深意:“何必回报?情谊本是各人心知,既能愉悦彼此,又何来回报一说?”
说完便向门外退去,留下有些惘然,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祈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