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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第八章 残雪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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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陈嵩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厌倦感。

这些高级将领,原来想得最多的,还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拎着脑袋追随他们的部下。

要不是他们一向如此,不和的种子怎会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开出花来,结出一个血淋淋的恶果?

一觉醒来,一颗将星坠落,另一根大柱子眼看要折,北伐华彩过去才多久呀,阴云就已经笼罩在头顶。

好在大局没有失控,各营没有火并,关中这台戏,戏台还没塌。

傅弘之走后,陈嵩拨出五十名精骑交给郭旭,让斛律征和徐之浩陪他押解沈田子去长安。沈的亲兵则全部羁押到傅弘之大营,一面严加审讯,查明阴谋,一面等待长安方面的裁处。

目送着那一小队人缓缓向长安去,抬头看向西偏斜的太阳,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陈嵩坐不稳马。

把亲兵打发走,自己牵着马慢慢地走。

背阴坡上,雪还没化。他捧起一把,在脸上搓了一阵,手指冰凉,但头上感觉清爽了一些。

落在地上的雪沫,细细碎碎,渐渐化为尘土中一个个小黑点。

雪,曾经漫山遍野,至厚至广,似乎无远弗届,无所不覆,到现在,只剩下星星残迹,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关中黄土间。

陈嵩一边勒住马,一边打了个手势,手下人马迅速排开。像一堵墙一样拦住沈田子。再看沈田子身后不远处,郭旭已经带着人追上来。郭旭更后面。遥遥地还有一队骑兵飞驰而来。

沈田子看到陈嵩,先是略略心安。毕竟他是自己麾下的人,但紧接着意识到这个人和郭旭是死党。目下形势,只有迅速回到大营,回到大军诸将的位子上,才能保证王镇恶一党不敢轻举妄动。他需要赶紧出兵攻击大夏,同时在自己军中统一口径,形成攻守同盟。目前关中形势危殆,只要能打赢,拱卫长安有功。就能在刘义真那里得分,也就有时间有资格在刘裕那里周旋。

反客为主,沉下脸来:

“陈嵩,游骑兵即将出征,你怎么敢擅离职守?”

陈嵩显见是有备而来,并没有被这个质问吓住:

“游骑兵已经整装待发,主将迟迟不至,末将担心将军安危,特意带人来护卫。”

沈田子一下被噎住了。陈嵩貌似为自己辩护。其实意在指摘。正在快速找更带劲更有震慑力的话,郭旭已经冲到跟前,用剑指着沈田子:

“陈幢主,沈田子无故杀死王镇恶将军。千万不要放他过去!”

虽说时令已经过了春节,但关中春晚,春雷还远。可众人心头瞬间炸裂一个大响雷。

陈嵩被这个雷击中,瞬间整个人的心思都被炸枯焦了。

王镇恶被杀了!

王镇恶被沈田子杀了!

王镇恶被自己的部下沈田子杀了!

王镇恶。北府名将,北伐大功臣。刘裕股肱,方面军主帅,北方最高指挥官,关中百姓人望,就这么着,被自己的部下沈田子杀了!

不是恶梦吧。这样疯狂的梦,谁敢做就该杀谁的头!

不是笑话吧。这种荒唐的笑话,谁说割谁的舌头!

再看身边的斛律征和徐之浩,神情恍如梦游。

他们带来的二百骑,成了泥塑的武士俑。

沈田子此刻已经恢复镇定,摆出他的习惯动作,将一条腿盘在马鞍上:

“王镇恶试图杀光南人,在关中自立称王,我奉太尉密令杀他,就是给北府兵除害,你们难道要站在他那边?就不怕同罪吗?”

陈嵩还没吭声,他身边的小小队主徐之浩已经扯着关中嗓子破口大骂了:

“你个狗怂东西胡说啥哩!额看你才是有野心,想要独霸关中哩。王将军那么好的人你也敢杀,你他奶奶的就是个天杀的驴畜生!”

要在平日,陈嵩一定会制止徐之浩,但此刻却不吭声。

郭旭嘴唇发抖,声音发颤:

“就算王将军真有罪,也该由刺史刘义真将军发落,他身为你的顶头上司,轮不到你来处置他。更何况他不曾加害于你,你何至于挖空心思设好圈套骗他来,还杀死他那么多骨肉兄弟!”

众人又是一震,没想到这个惨案的落难者不止王镇恶一人。

斛律征本来是以客卿身份旁观的,此时震惊加恶心,长叹一口气:

“沈将军,我原以为你除了脾气不好,没有别的毛病,打仗是好样的,没想到你的心比鲜卑草原上的狼还毒。最凶恶的狼,也不会咬自己群里的狼。你更像是我们老辈人讲的魔鬼,除了自己的身子,什么都敢吞。”

沈田子本想回骂一句,再一想鲜卑人斛律征不讲汉人这套虚礼,骂急了很可能就会射一箭过来。可又不甘服输,乃桀骜昂头做不屑舌辩状,但他身边已经有人羞愧地埋下头去。都是沈家人,可也都是人,是人就有羞耻之心。

郭旭却不肯就此住口,诛心之论滔滔而至:

“前番你违抗军令,擅自撤兵到刘回堡,王将军本来可以用专断之权把你拿下,可他一腔公心,还是放过了你,马上赋予你方面重任。你当时当着我和傅弘之将军的面向他认错,表示要戴罪立功。王将军立刻既往不咎,把立头功的机会给了你。没想到你人面兽心,恩将仇报!你这一个圈套,准备了不止一天吧。王将军心底无私地和你商议进军策略时,你却在满心盘算如何取他人头!你的心多黑多阴啊!”

沈田子被戳中要害,满心羞恼犹如一个装了血的皮囊被撕开,紫红全都涌到脸上。激切之下,声音都嘶哑了:

“郭旭。你他妈别忘了老子是中兵参军、始平太守、龙骧将军,你算什么狗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难道我就不能叫左右行令斩了你!”

他原以为郭旭会被这几个头衔镇住,不料后者当即打了回来:

“你还有脸提龙骧将军这个名号!王镇恶将军打下长安前,也是龙骧将军。没错,人人都知道他贪财,可他贪的是敌国的的财,从来不喝自己人的血,不喝同袍的血。张开你的狗嘴去打听打听,跟过他的人。哪个不说他爱惜同袍,善待部众!郭旭这个幢主,比你小很多,可我是太尉亲任的司马门下督,专司王将军安危。有人谋害王将军,我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他绑了送到江东去,交给太尉发落!谁敢挡着我,亲娘老子我也杀!”

说完一手剑指前方。一手把腰间的铁槌也摘了下来。

良久没有吭声的陈嵩此刻说话了:

“郭旭,别太激动。事已至此,我也亮明我的另一个身份。太尉秘密任命我为沈田子将军侍卫,专司他的安危。今天可以告诉你。就是在太尉任命你那一天。”

沈田子瞿然一惊。

身边有这样一个隐形的侍卫,刘裕竟然始终没有告诉自己,陈嵩自己也不说。而郭旭有同样的职责。王镇恶却知道。迅速揣摩刘裕用心,摸不透其中玄机。额头瞬间就冒出汗来。

郭旭楞楞地看了陈嵩半天,顿时不知道这个老大哥此刻是敌是友。他只知道陈嵩是个严丝合缝按规矩办事、按命令办事的人。如果刘裕给他的命令是保卫沈田子。那么他就会一折不打地保卫到底,哪怕为此要和兄弟翻脸。再想到抄斩小俏一家就是他去执行,不由得心里一冷。再看斛律征和徐之浩,也是一脸茫然,但已经下意识地缓缓策马,离开陈嵩身边。

沈田子已经定下神来,决定赶紧利用这个空档从此地脱身。

故作消闲地笑了笑,说陈幢主既然有太尉这个密令,那就赶紧开路,我还要赶回去勒兵,好让游骑兵尽早出发。

陈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毫无水分,干得像刚刚擦掉血的刀刃:

“将军清醒点吧,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游骑兵怎么还能出去?方面主帅横死,下官屠灭上官,这事不可能就这么含糊过去,只有长安方面才能裁决。从此刻起,我这个门下督,负责把将军安全护送到义真太守府上,此后是吉是凶,将军自求多福吧。”

沈田子顿时脸色煞白。

看看陈嵩郭旭前后围堵之势,听着越来越近的隆隆马蹄,知道傅弘之也逼近了,再扫一眼身边这些心腹,揣测一下他们的战斗力,明白自己是冲不出去了。假如是被胡人围困,这些沈氏宗亲同仇敌忾,说不定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但此刻,他们心里有鬼,后背难挺,骨头不硬,根本就不会愤然一击。

脸上虽然强作镇定,但内心已经是一声长叹。

傅弘之的人马围拢上来,将所有人兜在一个大圈子里。

傅弘之不看沈田子,用剑一指他的身边人:

“放杖!”

亲兵们先看了沈田子一眼,后者抬眼看天,毫无反应。再用眼神彼此询问,谁都没有主意。

傅弘之身边一个顶盔掼甲的校尉抽出佩剑,怒喝一声:

“将军有令,放杖!”

三军如雷应和:

“放杖!”

沈田子的亲兵们丁丁咣咣地把刀剑弓槊都扔在地上。

但是有一个人一直没动,他满眼泪水,手里死死攥住一根长槊。

沈田子看了他一眼,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这是刚刚被傅弘之诛杀的沈敬宗的亲弟弟,沈田子的侄儿。沈田子轻轻地说:

“虎牙,把槊扔了!”

沈虎牙好像什么都没听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弘之。

全场一片寂静,等着一个猝然绽裂的后果。

沈虎牙蓦然大喊一声,长槊夹在腋下,骤马直冲傅弘之。冬天的阳光照在槊尖上,赋予它一种无坚不摧的寒意。

傅弘之看到身边官佐要拔剑。大喊一声:谁也别动。

那杆裹挟着冲击力的槊即将刺中傅弘之腹部时,被一股力量猛地攫住。那力量来自傅弘之的右手。沈虎牙的仇恨。让他力量加倍,但这种力量加上马的冲击力。也不足以把槊尖送进傅弘之体内。他稍稍一侧身,让过锋刃,一把攥住槊杆,借势先前一拉,把锐意向前的沈虎牙拉到自己怀中,左手揪住他的腰带,将他从马上拎起来,横架在自己马鞍上。似乎这瞬间完成的擒拿还不足以羞辱对手,又拔出佩剑。挑断沈虎牙腰带,扯下他的裤子,用剑面在屁股上噼噼啪啪连打十来下,将两瓣白花花的屁股打得血肉模糊,而后将半截**、大呼小叫的沈虎牙丢在地上:

“你敢行刺大将,老子本可以斩了你。念你已经没了哥哥,留你一条小命回去孝敬爹娘。打你屁股,就算是替你爹娘教训你。你们沈家,也就沈林子懂事、有规矩、会做人。其余尽是些目无尊长、狗胆包天的凶徒,给你们点教训,是为你们好,免得哪天尾巴翘到天上砸了自家脑瓜!”

沈虎牙的仇恨。已经被恐惧和羞臊覆盖,在脚踝位置找到裤子,手忙脚乱地拉起来。躲到人堆里去了。

沈田子听出来傅弘之话里带话,气得斗鸡眼发作。全身发抖,但傅弘之这番打屁股的表演。就是做给他看的,那意思是如果你不听话,我也有手段来对付你。此刻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凶多吉少,突然想到一旦自己被押送长安,自己那支军队就会被傅弘之接管,后者瞬间就成为关中实力最强的方面大将,不由得在心底暗骂一声: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费劲气力摇大树,却让这小子拾了跌果。

至此大局已定,陈嵩以为傅弘之会接管沈田子大军,不料后者却另有打算。要沈田子和自己联合出一份手令,取消游骑兵任务,傅营人马立刻在沈营侧翼就近下寨,两军合成一军,由傅弘之一名军副和陈嵩共同指挥。

“那么将军你呢?”

众人都有此一问。

傅弘之笑了笑,说我单骑出发去长安,向义真刺史禀明情况。等我出发约三个时辰后,让郭旭带人押着沈田子出发,路上不要走得太快。

郭旭还在费劲在想傅弘之为什么要这么安排,陈嵩已经明白了傅的用心,不由得佩服这个看似粗豪的将军内心有多细腻。

傅弘之单骑先走,就是要扮演一个报警人的角色,而不是事件的平定者。沈田子谋杀王镇恶,本来跟他没有关系,但事情发生在他的大营里,瓜田李下,说不清楚,更何况沈田子并没有动他,那么在长安方面看来,他到底有没有参与阴谋,就在两可之间。他现在的安排,就是宁肯不要平叛的功劳,把擒拿沈田子记到陈、郭二人头上,也要彻底撇清干系,造成他猝然遭遇祸乱,仓惶逃离大营,迅速上报长安的局面。他先于沈田子到长安,也能先定好调子,防止后者疯狗乱咬。等郭旭把沈田子押到刘义真面前时,刘义真已经先有了思想准备,再加上他信任郭旭,而郭旭又绝不会在此时说一句不利于傅弘之的话,那么沈田子也就翻不了天了。

更为关键的是,他撇下了军队。王镇恶已经死了,沈田子被逮捕,现在在长安城外,手里兵最多的,就是他傅弘之。长安诸公,到此已经无暇再去痛悼王镇恶,他们担心的是异军突起、一家独大的傅弘之会猝然失去对手,野心因此膨胀,说不定会举兵南下,杀到长安自己做皇帝。傅弘之单骑进长安,就能给它们吃一粒瓷实的定心丸。而尘埃落定后,该用的人还得用,该打的仗还得打,傅弘之的部众,依然要交给傅弘之节制,片刻的游离,什么也不损失,还能换来高层更稳固的信任,何乐而不为呢?

陈嵩心头突然升起一股厌倦感。

这些高级将领,原来想得最多的,还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拎着脑袋追随他们的部下。

要不是他们一向如此,不和的种子怎会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时节开出花来,结出一个血淋淋的恶果?

一觉醒来,一颗将星坠落,另一根大柱子眼看要折,北伐华彩过去才多久呀,阴云就已经笼罩在头顶。

好在大局没有失控,各营没有火并,关中这台戏,戏台还没塌。

傅弘之走后,陈嵩拨出五十名精骑交给郭旭,让斛律征和徐之浩陪他押解沈田子去长安。沈的亲兵则全部羁押到傅弘之大营,一面严加审讯,查明阴谋,一面等待长安方面的裁处。

目送着那一小队人缓缓向长安去,抬头看向西偏斜的太阳,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让陈嵩坐不稳马。

把亲兵打发走,自己牵着马慢慢地走。

背阴坡上,雪还没化。他捧起一把,在脸上搓了一阵,手指冰凉,但头上感觉清爽了一些。

落在地上的雪沫,细细碎碎,渐渐化为尘土中一个个小黑点。

雪,曾经漫山遍野,至厚至广,似乎无远弗届,无所不覆,到现在,只剩下星星残迹,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关中黄土间。(未完待续。。)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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