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来说,腊月正月里死人,是件很晦气的事情。
而这死了的人,又在头七这天活过来,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着名门世家的一族之长答应,允其当即搬回府里居住的。
有忌讳的,直接责其一院外出立府,余生不得入门,纵是不甚在意的,也得让那死而复生的人,在外边住上三年。
可成国公朱希忠,却是因为有了“额外”目的,而当即给了朱时泽命令,让他早日将李渊茹接回府里休养,并许诺,将筹备正月十五庆典的诸多事宜,交给他这一院操办。
“儿子这便去城外庄子,把这消息,告渊茹知晓,定让她,感恩戴德的跟她父亲告诉,府里,是如何厚待她的。”
朱时泽面色不变,弯腰,对成国公朱希忠,一拜到地。
李渊茹说的对,人要先在府里,得了旁人认可“死而复生”,才能再图后事。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
关键在于,哪句漂亮话,是成国公朱希忠愿意听的,或者说,哪一句,是他认为,当针对成国公府有益的。
德平伯李铭那只老狐狸,若真是那么容易,就与两大公府,打个头破血流,那他定早已于数年前,就被他的兄弟手足戏耍致死了,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而且,德平伯府里,有那许多嫡女嫡子,她李渊茹,可没有那么大的价值,让她的父亲,与一个定国公府和英国公府反目,除非德平伯李铭看到了,他朱时泽这个女婿,是值得他这么做的。
虽然,话说的不甚好听,但朱时泽,却不得不承认,现在的他,的确一无所有,的确不值得,德平伯李铭,支付如此大的代价。
被人“称量”价值,固然令人不爽,但在他看来,这,却是他委屈了李渊茹。
她在他那般好,那般寄予厚望的,不惜身段,去个家名门,抄录兵法书籍。
而他,却于之前沉浸于府邸之争,连建功立业,都抛掷去了脑后。
成国公府,总共只有这么大。
爵位,也只有一个。
他纵是抢到了手里,也不可能让两个儿子同时继承。
隆庆皇帝是个明君。
至少,于他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看,尚未有过,斩杀功臣或忌惮有人功高盖主。
他与其在成国公府的宅院之争里,抢这压根就不够分的未必可能,还不如,就凭自己本事,去南疆,为他们的两个儿子,打下一片功德来,得帝王重新封赏,来得实在。
“渊茹这孩子,是个识礼懂事的。”
“近些年,也为你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丫头。”
“我相信,她应该知道,要如何跟她父亲说明,之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成国公朱希忠轻轻地点了点头,对朱时泽的说法,显得非常满意。
这孩子,总算是,又回到正路子上来了。
还好。
还不算晚。
尚未至而立之年。
若以他之前天分,现在奋起,至不惑之年,便有望,官居二品,甚至更高。
介时,不管他是不是把爵位传给他,大明国,都会有他立足之地,南疆,都会有成国公府,至少半数兵权在握。
如今的魏国公府,已不足为惧。
他相信,只要他的这儿子,能好生抱住,三皇子朱翎钧这棵大树,并有所建树,将来的南疆,便必然会是,成国公府一家独大。
“我听说,三殿下,给你送来了喜宴请柬,渊茹那孩子,也是三皇子妃给救活了的?”
想到自己费了诸多心力,也未能扯上关系的三皇子朱翎钧,成国公朱希忠颇有些懊恼的,抿了下唇瓣。
他的这儿子,气运总比旁人好。
若不是前几年,犯了糊涂,那就至于,到了现在,还只是个五品的小将。
就像这三皇子,现如今,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去其身边儿的人物,他倒是好,什么都没做,人家,就自己找上了门来!
“回父亲的话,之前时候,儿子,的确收到了三殿下的请柬。”
“本是想着,嫡妻亡故,不便前往祝贺,然如今,渊茹得王妃妙手,回返阳世,这拜贺,便是于情于理,都少不得了。”
“只是,这贺礼,却当真是,不知该如何准备,才算妥当了。”
听成国公朱希忠跟自己打探,与三皇子朱翎钧的亲疏,朱时泽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面露为难的抬头,看向了自己的父亲。
瞧样子,像是刚与成国公朱希忠的提醒下,才蓦地想起,还有收到了三皇子府送来的婚宴请柬这么一回事。
“前些年,儿子曾因谋略和武比,与三殿下有些萍水交情。”
“彼时轻狂,未籍着机会,与其更近一步。”
“若以彼时交情,于其大婚之时,送匹好马,想来,也不算小气。”
“可如今,王妃对渊茹有救命之恩,只备那般薄礼,却就显得,有些失礼了。”
说罢,朱时泽停顿了一下,抿了下唇瓣,像是欲言又止。
“救命之恩,只送匹马,的确显得我成国公府的嫡子,有些不懂礼数。”
得了朱时泽确认,知他的的确,是抱上了三皇子朱翎钧这棵大树,成国公朱希忠,便顿时笑得更灿烂了起来。
上前半步,亲自将朱时泽从地上扶了起来,又使双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跟渊茹那丫头商议一下。”
“她是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自幼,便得母亲教训中馈之事,这些个人情往还,怎也比你个男子,顾虑的周全。”
“三皇子于你,有知遇之恩,三皇子妃,又救了渊茹那丫头性命。”
“为父打算,将城外的一处庄子,送给他们做贺礼,你们出手,也莫太寒酸了。”
能纵横朝堂数十年,辅佐两代帝王,一直得倚重信任的成国公朱希忠,自有其过人之处。
就像这会儿,他说的冠冕堂皇,其目的,却是昭然若揭,还让人,无法拒绝。
一处燕京城外的庄子。
往少里说,也得值几千两银子,若再加上,其间饲养的牲畜,种植的粮食,那价值,就更是可以,想加多少,就加多少。
但是,价值这种东西,往往与得失,密不可分。
三皇子府收了这份贺礼,便等同于,默许了成国公朱希忠,在其麾下,放下了一只“眼睛”。
而且,更让他觉得膈应的是,成国公朱希忠,还将这事儿,告诉给了他知道。
“儿子知道了。”
“待跟渊茹商议过,定下赠礼后,还需烦父亲验看指点。”
朱时泽面色不变,态度谦逊的,对成国公朱希忠躬身行礼。
虽然,他对他父亲的这做法,感到厌恶至极,不屑与之为伍,但为了李渊茹,能以“活人”的身份,顺利的回到成国公府,为了他能顺利的从成国公府离开,携妻带子的往南疆去建功立业,他还是不得不选择,强忍下心里的恶心,对他恭敬以待。
明枪易躲。
暗箭难防。
也罢,他知道了,总能尽早的,提醒他的恩人知道,让其着手准备应对。
尽管,这么做,有些不孝,但也总好过不忠不义!
“去罢,早去早回。”
“渊茹那丫头,好歹也是德平伯府出身的嫡小姐,自幼娇生惯养的。”
“这么冷的天,在城外庄子里住,哪里受得了呢!”
见朱时泽没对自己的打算,露出不悦神色,成国公朱希忠不禁喜上眉梢。
若放在以前,朱时泽定会在听了他这般说话之后,面露恼怒。
但现在,他却毫无所表。
果然,岁月才是最好的磨石,能搓平任何人身上,任何模样的棱角。
名门世家,不需要愤世嫉俗的嫡子,尤其不需要,手握兵权,还愤世嫉俗的嫡子!
“多谢父亲体恤。”
听成国公朱希忠提到李渊茹,朱时泽的眸子,稍稍暗了一下。
这是威胁。
毫不掩饰的威胁。
不过,他不怕,确切的说是,他们,不怕。
砍头不过头点地,他朱时泽,虽不敢妄称圣贤,但最基本的,礼义廉耻的,还是不曾忘的。
让他为了区区利益,而将这些自幼便奉为至理的东西,弃之不顾,对自己的恩人,背信弃义,他做不到,他的柔儿,绝不会答应,而他们的孩子,他相信,受他的柔儿教训,也决计不会是,长歪成这样的人!
人都会犯错。
之前,他也曾因为糊涂,荒唐了许多年。
但相较于犯错,更可怕的是,不知错和不改错。
李渊茹“死而复生”之后,与他促膝长谈了许久,他听的很认真,对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也已完全想了通透。
加之,心里已没有了“报仇”的心思作祟,此时的他,可以说是,已然恢复了数年之前的赤子之心,对竞逐爵位承袭这事儿,彻底失去了兴趣,对与成国公府里的,他的其他兄弟们周旋,也只打定了主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他准备,把成国公朱希忠的打算,一五一十的告翎钧知道,然后,跟柳轻心开诚布公的恳求,收他和李渊茹的两个儿子为义子,女儿为义女。
一来,是为跟翎钧表明他的态度。
二来,也是为了以防,他在与成国公朱希忠的对弈中落败,还能给他和李渊茹的三个孩子,留下退路,或者说,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