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德平伯李铭的试探,柳轻心只是勾唇一笑,未肯定,也未否定。
她知道,翎钧安排她来这德水轩“包场”住下,是为帮她于燕京立威,让某些上不了台面的宵小之辈,干脆的缩回角落里去,不要蹦出来,耽误他们钓大鱼上钩。
这虽然,的的确为他们制造了不少便利,但危害,或者说后患,也是不容小窥。
就拿这次,翎钧佯装重伤,被送来德水轩“诊治”来说。
只这短短几日,欲潜入进来,一探虚实的人,就被茶隼擒了二十三个,杀了九个,这其中,还不算,明打明的,打着探视幌子来送礼,被柳轻心使人打发滚蛋的。
就算翎钧再怎么谨慎,上下楼都走暗道,尽可能少的,见在轩里做事的人,也终不敢保证,没有马失前蹄时候。
这处产业,总得有个摆在明面上的人,来给旁人瞧看。
而且,这个摆在明面上的人,还得是个看起来跟翎钧关系匪浅,又不是绝对的牢不可破,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个人,与他们设想的,德水轩掌柜身份不符,一准儿,只是个样子货!
这样的一个人,可以说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但这件事,还只是她一个人的设想,须得跟翎钧商议过之后,才好言明。
而在那之前,她仍需遮掩应对,给自己留下转圜余地。
“此事并不难判断。”
柳轻心知道,后一个问题,才是德平伯李铭,迫切想要知道的事,至于前者,说亦可,不说亦可。
她本就是打算答他的,却是没想到,他一大把年纪,竟也如此舍得下脸面,直言跟他问询。
“一府的中馈,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国公府中常年采购的茶叶里,有一个项目,是明前龙井,这龙井价格很高,数量,约够一个人每日两泡。”
“据我所知,德平伯府并无如此多的访客,便是有,也未必衬得上,使这般金贵的茶叶招待。”
“明前龙井这种茶叶,经不得放,伏天之前,算得上美味,若无冰窖保存,过一个伏天,便难入口的厉害,倘熬到来年,更是只剩下,煮茶叶蛋一个用途。”
说到这里,柳轻心稍稍停顿了一下,给了德平伯李铭一个反应的时间。
然后,才又轻抿了一口茶汤,滋润了一下嗓子,继续说道。
“德平伯府里,负责执掌政中馈的,应该是伯公的嫡夫人。”
“而名门世家出身的小姐,哪个不是精湛此道的?”
“怎可能允许,这般程度的浪费?”
“且此茶微寒,府里的夫人们,定不敢日日饮用,恐遭其所害,难以诞育子嗣,而少爷们,又要顾及着礼数尊卑,不敢,比伯公喝的更好。”
“故而,这茶只能是伯公您享用的。”
瞧着德平伯李铭脸上的神色愈发精彩,柳轻心唇角笑意更甚。
这世上,并不是所有时候,都像使棍子耍猴戏,棍子越长,越有趣味,其实仔细想来,只消把棍子摆的周正,四两拨千斤,也是别有一番乐子。
就像与这德平伯李铭周旋,花架子使用的多了,反易使其发现,空洞漏缺。
倒不如简单粗暴,拳拳到肉,让他感觉到疼了,自然会好好跟你说话,或者,认怂。
“若伯公不喜欢这茶,定早人使人进项其他,又怎会一喝十几年都不调换?”
说完德平伯李铭急于知道的事,柳轻心便伸出右手,从碟子里,取了一块儿新换来的点心,不紧不慢的咬了一小口。
咯嘣。
脆的像是咬断了人的骨头。
这让德平伯李铭感受到了极大不适,以至于,整个上半身,都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
“伯公快尝尝这点心。”
“这可是德水轩的厨子,新近研究出来的。”
“我给它取名‘美人骨’,味美至极,若是旁人来了,我可不舍得拿出来招待。”
“王妃雅趣。”
“这般妙趣横生的名字,可不是什么人都取得出来的。”
尽管心里不舒服,但面对柳轻心,德平伯李铭,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这女人,八成儿当真如她自己说的一般,茹毛饮血,并以此为乐。
德平伯李铭暗衬一句。
内心里,已是对柳轻心又多了几分戒备。
“刚才,伯公跟我问询,要如何处置没有价值的嫡女,才不算奢靡浪费。”
“这事儿,要依着我说,那定然是,寻个合适的价钱,卖去给一些个,不怕,或者不介意她给招惹麻烦的商贾子弟。”
“想他们,应该是既愿意出高价的彩礼,又不需娘家给什么陪嫁的才是。”
说罢,柳轻心又拿起了一块儿,被他定名为“美人骨”的点心,送到唇边,“咯嘣”一声,咬的粉碎。
屋外的风雪像是更大了一些。
但比起德平伯李铭内心的阴霾,这风雪,却显得颇有些微不足道。
这女人,竟是要怂恿他这堂堂武勋伯公,把嫡女嫁给商贾之流!
真亏她想的出来!
也真亏她敢说出来!
罢了,罢了,能换好处,总比平白送去死了的好。
德平伯父虽然不缺银子,但谁又嫌钱多呢!
“王妃所言甚是。”
“是我等不掌府中中馈,全不知柴米油盐金贵,虑事不周了。”
“只是,我德平伯府,数代人长居燕京,只以帝王赏赐俸禄和商铺宅庄的收益维持家用,鲜少与寻常商贾有贸易往来,着实不知,该给这无用之人,寻个什么样的下家。”
“此事可敢劳王妃殿下,帮忙权衡。”
德平伯李铭,此时已用出了自己的极大诚意。
他想的很明白。
左右都是要用一个人,去换另一个人的喜悦,那何不直接就把那要送出去的人的命运,交予受赠者手里,任其挥霍?
反正这女儿,他也只当是泼出去的水了。
是干净是脏,有什么关系?
“伯公,这么看得起本妃,本妃人又怎好不给伯公这个面子!”
“只是不知伯公,是想要面子,还是银子?”
见德平伯李铭如此上道,柳轻心很是满意的,捡起了第三块儿“美人骨”,送进了赤红色的唇里。
她这话说的,有些模棱两可。
但以德平伯李铭的狡猾,又怎么会听不出来,这压根儿就是一回事?
面子,是她留下好处,把面子卖给他,而银子,则是她拿他的嫡女,直接来换银子!
归根结底,不管银子多寡,都到不了他手里一分一厘。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
至少,他不需要再拿银子出来打点她这位三皇子妃了!
“老朽只觉得,此女是个烫手的山芋,能早早的抛了出去,便是我府上积了大德。”
“如今,王妃肯不嫌麻烦的,接手过去,不向老朽额外要银子,老朽已是满心欢喜,哪还敢奢望什么回头钱。”
伸手,拈了一块“美人骨”起来。
德平伯李铭强忍着心头的隔应,将其送进了嘴里。
咬了一下。
太硬。
咬不断。
便将其又拿了出来,交给了,已在他身边重新坐了下来的李岚起,示意他代劳。
李岚起半点犹豫也无的,将新入手的点心,径直送进了嘴里,像是完全不介意,那点心上面,沾了德平伯李铭的口水,一副孝子模样。
大丈夫能屈能伸。
若非立场不同,他还真有些不舍得,把李岚起这么个好苗子,送上末路。
“伯公都这么说了,本妃哪还好意思推脱呢!”
“今日,得了伯公送的那许多礼物,怎也得为伯公分些忧不是!”
柳轻心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剩下的小半截“美人骨”,悉数送进了嘴里,半点儿闺秀形象也不顾的,细嚼慢咽起来。
咯嘣。
咯嘣。
咯嘣。
仿佛一只于夜空里,双眼泛着绿光,自骸骨上撕扯皮肉的狼。
德平伯李铭,轻轻的咽了一口唾沫。
于数年前,带着李素去城外乱坟岗,亲眼目睹狼群,将薛姨娘尸体分食后,他就落下了这么一个,听到啃食骨头的声响,就全身汗毛倒竖的毛病。
虽然,他一直掩饰的很好,从未被人发觉,但毛病就是毛病,舒服还是难受,终究,骗不了自己。
“王妃像是对老朽,了解颇深啊!”
抬头,目光与柳轻心的巧笑嫣然相遇,德平伯李铭顿觉心头一沉,继而,便冷汗满溢了后背。
她知道,他对这噬骨之声,心有畏惧。
那么,她故意使厨子做了,端来吃给他看的,这名唤“美人骨”的点心,是想告诉他什么?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让他摸不透,太危险了。
若非逼不得已,万不可与她为敌。
咕嘟。
德平伯李铭轻轻的咽了口唾沫,在心里,暗自做出了,这在将来,成为了德平伯府得以保全的,正确至极的决定。
“不过是些道听途说的小聪明,怎堪伯公这般过奖。”
穷寇莫追。
这是兵法,亦是为人处世之道。
柳轻心没再伸手去取那名唤“美人骨”的点心,她浅笑着站起身来,从衣袖里,取了一封,她一早儿就准备好,却没料到,会这么早就用到的信函,慢慢的,推到了德平伯李铭的面前。
“伯公深明大义,择我家三爷为良木,以后,咱们可就是自己人了。”
“微微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伯公笑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