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唯一没烧掉的信重新封装,翎钧便使初一唤来了冬至。
冬至新婚燕尔,他本不想遣他做事,奈何初一腿上有伤,身边又没了堪用的人。
“你去一趟燕京,骑最快的马,回来后,我还有别的事,嘱你去办。”
“去黔国公府,亲手交给沐睿,告诉他,我自英国公府,偶得了这封信,瞧字迹,有些像王家嫡小姐的笔迹。”
“他是黔国公府的嫡长子,颇受瞩目的爵位继承人之一,这等家丑,还是需尽快处理了才好。”
将重新封装的信交给冬至,翎钧稍稍想了一下。
然后,伸手,从棋篮里,摸出了两枚黑子,交给了冬至。
“告诉他,等回了燕京,我去寻他下棋。”
“是,三爷。”
冬至将信揣进衣襟,又小心的收好棋子,才跟翎钧答应了一声儿,转身出门。
他知道,翎钧是希望,他能早些把信送到,就回返小镇,跟立夏相伴,并不是当真有,非他不可的事情吩咐。
但他没说。
或者说,不需要说。
目送着冬至出了屋门,柳轻心便把目光,转回了翎钧身上。
“你只这样跟那沐睿说,他能明白,这封信的真正意思么?”
“还有,他会不会觉得,你知道了他家的丑事,而对你……”
这些天,听翎钧说了许多燕京名门的腌臜,柳轻心便本能的,对这些世家出身的少爷小姐们,有了抵触和忌惮。
虽然,顾落尘也说,可以让翎钧,将这信拿去送人情,可是,这人情,这么个送法儿,当真合适么?
“沐睿不会下棋。”
翎钧笑着从棋篮里,又抓出了几枚黑子,在手里掂了掂。
“他虽是嫡长子,却因生母关系,一直不得他的父亲宠爱。”
“而他的四叔,沐昌世,虽在这一辈里,排行老四,却因其外婆,是我父皇的姨母,而一直颇得我父皇看重,是沐昌祚不敢得罪的对象。”
将手里的一枚黑子,放入代表黔国公府的那一方位置里,翎钧缓缓抬头,看向了柳轻心。
这是一步烂棋。
因有这黑子的加入,黑棋本已具雏形的“气”被彻底截断,使其顷刻间,成了一潭死水。
“能活,谁也不会舍得死。”
“沐睿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他的父亲,沐昌祚,一准儿会以“遮丑”为名,说服家中长老,杀他灭口,为他弟弟沐德丰扫清承袭爵位的障碍。”
“所以,他一准儿会,让这件事,变成黔国公府遮不住的丑。”
“然后,将沐昌世置之死地的同时,让他父亲,背上一个‘弑子未成’的丑闻,逼他收回之前立下的那纸,让沐德丰承袭爵位的信函,给自己争个‘可能’。”
抬头,看向柳轻心,翎钧的笑容,像是自带三分邪气,引得人不舍移开目光。
“为了不让‘丑闻’坐实,沐昌祚至少在三年内,不敢取沐睿性命。”
“对一个世家子弟而言,三年,可是足够囤积许多力量的。”
见柳轻心自抬起头,就一直把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翎钧的心情,顿时便又好了几分。
伸手,从自己的面前,摸了两枚白子在手,放到了之前落下的,那枚黑子旁边。
“沐睿母族中落,亟需有人为他撑腰。”
“我让冬至给他送两枚黑子,约他下棋,除是提醒他,看每句的第二个字之外,还是在跟他表明态度,告诉他,我这里,尚有根可供他栖下的树枝,他若答应,做我的暗子,以后,我会给他支撑,让他留在燕京这棋盘上,不被移除。”
“你怎知,他一准儿会选你,而不是选朱翎铃呢?”
柳轻心拧了下眉。
对翎钧的安排,仍有些不甚放心。
事关一府立场,这沐睿,又似他说的这般,地位尴尬。
若沐睿这黑子,向左平移一步,落到了代表朱翎铃的那枚黑子,旁边的位置,他们将再也无法阻止,黔国公府这一方势力的扩张。
“冬至是我的人。”
“我让他亲手把信,交给沐睿。”
“从沐睿接下那封信开始,就注定了,他再也没了选朱翎铃的可能。”
“就算他想选,朱翎铃,也不会要。”
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想喝些凉茶润喉,才发现,里面早已空了。
而初一,那伤了腿的家伙,之前奉了他命令,拎了之前的茶壶去丢弃,还未取新的回来。
见翎钧口渴,又没有凉茶可喝,柳轻心便笑着,将自己还剩了少半的茶盏,递给了他。
柳轻心的做法,让翎钧微微一愣,继而,便唇角上扬,开心的从她手里,把茶盏接了过去。
将茶盏翻转半圈,正对好柳轻心喝过的位置,意有所指的坏笑着,按上了自己的唇瓣。
“你这登徒子!”
翎钧的表现,让柳轻心顷刻间,脸颊爆红。
怒嗔一句,尴尬至极的,将目光,从他的脸上,移了开去。
……
燕京。
如翎钧吩咐的,去城外山上给老道送过信,听他叹了一句,人不可违天命之后,十五便急匆匆的下了山。
这老道,曾救过翎钧性命,往年,翎钧都会在年节时候,来给他送些花用,再跟他下一盘棋。
今年,为了能在年节时,去江南陪柳轻心,翎钧特意在年节之前,就来拜访了他。
他们俩,一如往年般的,下了一盘棋。
只不过,今年,他们下的这盘棋,十五没看懂。
“九叔,三爷让我给你送信来。”
从后门进了德水轩,十五轻车熟路的,进了掌柜的卧房。
被十五称为九叔的人,正一手拿书,一手掐笔,像是在写画些什么,听到十五的声音,忙把笔放到了笔山上,站起身来。
“何时回来的?”
“三爷在那边儿,过得可还习惯?”
快步迎上十五,九叔一边跟他说着话儿,一边自他的手里,接过了信笺。
翎钧离开燕京前,曾特意跟他交待,会使人送信回来,告知他自己的安排。
他等了好几日,都未见着翎钧的信来,便不敢再等,开始如往年般的,自己动手,准备起了百花宴上要用的灯谜。
不曾想,他今天刚拟了一整天的灯谜,这天才黑下来,十五,就给他带了翎钧的信来。
“刚进城,还不曾回王府。”
“今天开南门,我瞧着离你这边近,就先过来了。”
十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桌子旁边,从桌子上的盘子里,拎了一块儿点心,塞进了嘴里。
“三爷过得舒坦着呢,他跟王妃两个,简直就是……算了,不跟你说了,等你见上王妃,就明白了!”
“信你赶紧看,然后给三爷回个话儿。”
“我身上还有封信,得给府里送去,等府里也回了信,就往回赶。”
为了尽早把信送达,十五一路都没吃喝。
之前,在山上,他自不好意思,随手从老道的桌子上拿东西吃,但这会儿,到了德水轩,自家地盘,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大半盘点心,说这话儿的工夫,就都进了十五的肚子,因吞咽的太快,觉得有些噎得慌,便又捡起了九叔的茶盏,给自己灌了两杯半温的茶水。
九叔闻言点头,快步走到桌边,拆开信笺,把信的内容读了三遍,确准儿没有疏漏了,才拎起笔,给翎钧写了封回信。
“你告诉三爷,燕京这边儿,最近出了不少事儿。”
“他若是能回来,还是尽早回来。”
“江南那边儿,终究不是咱自己的地方,有很多事儿,都力不能及。”
九叔一边跟十五唠叨着,一边把信塞进了封套,按了蜡封。
“你何时见过,三爷听劝?”
听九叔说,让自己劝翎钧早日回燕京,十五颇有些无奈的,撇了下唇角。
翎钧是个非常执拗的人。
他决定的事,鲜有人能改变,连隆庆皇帝,都包括在内。
“上次就是吃了不听劝的亏,险些连命都没了!”
“怎还这般……”
提起翎钧的执拗,九叔也毫无办法。
他摇了摇头,颇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先忙吧,九叔,我还回府里去呢!”
收好回信,十五也不再费神听九叔唠叨,快步走到窗边儿,跳了出去。
他得尽快回江南去,那边儿的人手,本来就少,这会儿,初一又受了腿伤,只勉强,能当半个人用。
虽然,有那位,传说是他家小主子干爹的顾掌柜在,安全应该无虞,但缺人指派,终究容易误事。
离开德水轩后,十五骑马绕过了闹市街,从后门,进了三皇子府。
时值酉时,院子里的侍卫们,正在换岗。
见十五回来,正在换岗的两波儿人,便悉数涌来了他身边,跟他打听起了翎钧的情况。
所问内容,亦是与德水轩的掌柜,九叔,相差无几。
“我先送信,等会儿跟你们细聊。”
打着送信的幌子,十五落荒而逃。
这府里的侍卫,大都是自西北大营退役下来的老兵,看着翎钧长大的,叔叔辈儿的人。
若让他们抓住,一人问一遍翎钧的近况,他怕是明儿晌午,也休想走得出三皇子府的大门去。
听外边吵吵嚷嚷,正在给翎钧写信的管家忙放下手里的笔,随手把已经写好的信折了两折,揣进了怀里。
信上写的,是这两日,暗线搜集的,燕京各大家族里,刚刚发生的密辛,他本打算,等天一亮,就使人快马加鞭的给翎钧送去,让身处江南的他,能在对一些事做出决断的时候,不至因消息闭塞,而出了错误或纰漏。
这种东西,是一准儿不能落到旁人手里的,否则,会让翎钧被人猜度出谋划,从而身陷危局。
上次,翎钧于江南遭袭,险些殒命,就是因为,他的行踪,被人泄露给了朱翎釴。
“谁?”
管家也是西北军出身,虽算是半个文职,但西北军那种虎狼之师,武技不出众的人,又怎可能让人心甘情愿的,将文职的轻快营生,交与他手?
手往腰间一摸,长鞭已然在手。
“我,十五。”
知管家行事谨慎,出手又无情,十五自不敢像进德水轩掌柜卧房那样,招呼都不打一声儿,就径直从窗子蹦进去。
他乖乖的走到管家的房门口,站定,跟他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和来意,“三爷让我送信回来。”
听来人是十五,奉翎钧命令,来送信给自己,管家忙收了手中鞭子,快步走去了门口。
“近两天,燕京这边儿出了不少事儿,我正寻思着,着人明儿一早儿出发,把消息给三爷送去。”
开门,把十五迎进卧房,管家一边跟他说着话,一边反手,把房门闭合了起来。
“三爷在那边,过得可还称心?”
“你这次回来,是明儿就走,还是过几天才走?”
管家一边说着,一边把写好的信,从衣襟里拿了出来。
“你先看信。”
十五接了管家手里的信,揣进怀里,然后,打开腰间的皮口袋,把仅剩的一封信,交给了他。
“你看完信,给我个话儿。”
“我打算今晚就走,用府里的令牌出城门。”
“一路快走少停,明儿晌午,就能到。”
“江南那边,堪用的人手本来就少,初一那傻子,又自己不当心,伤了腿。”
提起初一,十五本能的撇了下唇角。
想他平日里,做事也算是个细心的,怎就偏在这么个,翎钧身边人手不够的时候,闹出了这么个幺蛾子。
军旅出身的人,做事大都雷厉风行。
管家用最快的速度,拆看了翎钧的信之后,跟十五交待了一句,回去告诉三爷,说,自己知道了,便急急的,将他送出了卧房。
来管家住处之前,十五已着人准备回程的马匹。
待他自管家卧房出来,两匹套好了笼头,上妥了鞍子的马,已然在院子里,等着他了。
“一匹就够,这大半夜的,带两匹马出城,太过招摇。”
跟站在马旁边等着他的人说了一句,十五随手扯了一匹马的缰绳,从王府的后门,出了院子。
他讨厌年节。
张灯结彩的街道,会让他想起,被翎钧救下之前,他因饥寒交迫,死于大年初一夜里的爹娘。
那年,也像今年一样,是个丰收的好年。
但看上了他姐姐的成国公府嫡子,朱时彤,却因遭了她姐姐的拒绝,恼羞成怒的使人,在秋收时候,烧了他家的谷场。
那天,火烟滚滚。
他的姐姐,在愧疚的折磨下,冲进了火里。
他被爹娘抱在怀里,哭,都不敢出声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