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情景,让翎钧颇有些难以置信。
隆庆皇帝是个非常节俭的人,自他即位至今,除了给孝恪太后重修寝宫和陵寝之外,就再也没兴建过其他建筑,连皇宫里铺地的青石地面,有因为光阴久远,被踩塌坏了的,也只会吩咐人往上重新补一块,而非整条路,整个院子的翻修,以致于现在,从宫门口去往大殿的这条路,新的和旧的青石交杂在一起,色彩拼搭的像是道士画出来的鬼符。
但,就是这样一个说是抠门儿都不为过的皇帝,竟使人更换了皇宫里的所有灯笼和旗帜,连道路两旁的树木,都使人特意从泥土往上,缠了半人高的红纱!
事出有异必有妖。
翎钧稍稍犹豫了一下,扭头,又看了一眼四下里的情景,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
若是寻常,他如现在这般打扮,一准儿是可以跟隆庆皇帝应对过去的,但今天……却让他突然的,就心里没底起来……
开弓没有回头箭,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拼了!
想到这里,翎钧又低头整理了一下袍子,顺手,摸了摸被他揣在怀里的,柳轻心使人跟衣服一起送来的“宝贝”,咽了一口唾沫,大步朝着往年召开宫宴的大殿而去。
大殿之中,文武大臣们皆已落座,放眼看去,仅有一张靠近隆庆皇帝龙椅的矮桌,是空闲着的,而在往年,那张矮桌,该属于朱翎釴。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长幼有序,是隆庆皇帝一直殷切期望的事情,年前,朱翎釴已经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现如今……
朱翎铃是他二哥,朱翎釴被贬,那靠近隆庆皇帝龙椅的矮桌,就该由朱翎铃来坐,他早就知道朱翎铃跟朱翎釴走得颇近,却不料,为了朱翎釴,朱翎铃竟是会不惜做到这般地步!归根到底,还是他来晚了造成的,自己吓坏了的棋,输赢,都得自己担着!
那龙椅之下的第一个位置,他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坐的,但,在朱翎铃旁边,朱翎戮已经落座,朱翎戮还是个孩子,即便生于皇家,也断不可能在如此稚龄的时候,就明了一切的内院争斗,他要怎么做,才能既不伤害朱翎戮,又保全自己呢?
“陛下驾到一一”
未及翎钧想出妥当的应对之策,便有一声来自于太监总管的唱喏,安静了整个大殿,翎钧僵立门口,汗湿胛背。
他有幸在隆庆皇帝到来之前赶到大殿,却不幸被朱翎铃的狡猾阻挡,没能赶得及进入和落座,现如今,隆庆皇帝来了,他仍身着不合自己身份的衣裳站在门口,若……隆庆皇帝有意问罪于他,一顿板子加面壁思过,怕是逃不了的……如果再有朱翎铃在旁使坏,那……
翎钧的拳头,稍稍紧了一下,看向朱翎铃的眼角余光里,满带杀气,好你个朱翎铃,我没把你当成是朱翎釴的余孽一并收拾,你倒是……你倒是……这事儿,只要我朱翎钧不死,就没完!
发觉翎钧在看自己,朱翎铃像是有些不解的朝着他回视过去,见他目光里带了杀意,脸上不禁疑惑更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未见不妥,又扭头,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朱翎戮,然后,恍然大悟般得瞪大了眼睛,一脸歉意,可怜兮兮的朝着他又看了过去,宛若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跟他恳求原谅,那真诚的样子,全不像是伪装出来的。
朱翎铃的反应,让翎钧不禁拧了下眉头,原本坚定的,要跟他报复的心思,也瞬间大打折扣,他打算静观其变,看朱翎铃接下来会怎么做,他索性不过是挨一顿板子,被罚闭门思过……除了不能回去小镇陪柳轻心和小宝过年,有些可惜之外,其他方面,于他的影响,并没什么不得了,隆庆皇帝罚他闭门思过一个月或者一年,皆无影响……而对朱翎铃而言……
隆庆皇帝在太监总管的搀扶下,自大殿的后堂进入,面带笑容的在龙椅上落座,本能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边,见最靠近自己的那把椅子空着,脸上的笑容不禁一僵。
朱翎铃坐在第二个座位上,朱翎戮坐在第三,他们两人的中间,没有给朱翎钧留下位置,而腾空出来的这一个,原本是有朱翎釴做的空椅子……隆庆皇帝知道朱翎铃向来跟朱翎釴交好,却没曾想,朱翎铃会在这大过年的时候,当着一众文武大臣的面儿,给他这么大一个难堪!
“陛下,三皇子殿下还在大殿外边站着。”
太监总管眼尖,一进门就瞧见了朱翎钧站在门外,此时,见隆庆皇帝目光僵直,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就发起了呆来,忙出言提醒了他一声,唤他回神。
朱翎铃会做出这样抢占朱翎钧位置的事,也是在清晨到来之后,见他迟迟未来,而突发奇想出来的,他并不是朱翎釴的死忠,他这样做,只是为了试探,他想看看,在如今的隆庆皇帝眼里,朱翎钧,到底是有多大的份量,以及,是不是到了他对朱翎釴倒戈相向,跟朱翎钧示好结盟的时候!
是时候了。
隆庆皇帝的反应,让朱翎铃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未及隆庆皇帝开口,便慌忙从自己的席位上站起身来,快步走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发抖的求隆庆皇帝降罪起来,“儿臣一时糊涂,依着旧习入席,坐错了位置,致父皇生怒,三弟为难,请父皇降罪,以儆效尤!”
过年时候,本就该是喜气洋洋,一团和气的日子,隆庆皇帝虽贵为一国之君,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内心里,也还是个寻常人,希望能不要同自己的孩子有太多隔阂的,当然,前提是,他的所作所为,不会让他在史书上落下骂名。
朱翎铃主动认错,表示乐意为犯错承担的责罚,这样给他台阶下的好事,隆庆皇帝怎会错过?
当下,脸上阴霾散去,就冲着朱翎铃露出了满意的笑来,伸手虚扶,示意他起身,“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起来,坐去你该坐的位置罢。”
原本见隆庆皇帝因为自己没有座位的事情动怒,翎钧还有些不自觉的感动,念叨着总归是骨血情深,人上了年纪,或许就不会把名利看的那么重了,如果……但,未及翎钧把这如果之后的事情想出来,便被隆庆皇帝的一席话,再一次气懵在了原地!
隆庆皇帝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名声,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他宁肯违心的接受朱翎铃的认错,也不肯给他朱翎钧一个公平,半份偏袒!
心,都是一点点被伤透的,起起落落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的,就不会再疼了,此时的翎钧,便是如此感觉。
他不会再对隆庆皇帝抱有半点希望和半分同情了,从此往后,他,只信自己,只信……他家的小女人!
“钧儿?你二哥已经为你让出坐的位置了,怎还不进来?”
见翎钧一如之前时候般得站在大殿外边,没有半点儿要进入大殿的意思,隆庆皇帝不禁一愣,仔细朝他看去,才蓦地发现,他是穿着一身寻常人家少爷的装束,没穿符合他身份的皇子规制衣裳,“你,你这……”
隆庆皇帝是个非常注重规矩和名声的人,对膝下的一众皇子和公主,也是要求颇严,他想过许多可能会在宫宴上出现的,需要他应付的情况,却是做梦都没料到,他向来听话,向来让他觉得省心的儿子,朱翎钧,会突然给他来这么一出儿!
“启禀父皇,儿臣未入大殿,并非是在无措二哥占了儿臣位置,而是因为这身该属于平民的衣着,没有资格越过这大殿的门坎,故只能在此静候。”
刚才隆庆皇帝进入大殿的档儿,朱翎钧就已经想好了措辞,所以这会儿,跟他应对起来,也就不显丁点儿慌乱和紧张,他了解隆庆皇帝的习惯,知道隆庆皇帝哪怕是为了面子,也一准儿会耐心的听他把话说完,而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这该说的话都说出来……隆庆皇帝高兴还来不及,哪还可能会责备于他?
想到这里,翎钧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衣襟,想到他拆开柳轻心使人给他送来的那小包袱时的惊喜,嘴角不自觉的又扬起了一抹浅笑。
“你既然知道,穿成这个样子,没有资格进入大殿,为何还要这样穿着?”
翎钧的反应和态度,让隆庆皇帝可以轻而易举的猜到,他接下来有话要讲,而且,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还是不会让他的颜面有损,“今日是宫宴,文武百官难得的假期,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值得你这般不顾礼数?”
“此事,关系国计民生,若能以翎钧一人的体面,换大明朝百姓们衣食无忧,翎钧以为,甚是值得!”
翎钧一边说着,一边在大殿门口双膝跪下,从自己的衣襟里面,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高举过了头顶,“此物,乃翎钧今晨所得,为取此物,耽搁了入宫时辰,故未及更换衣裳,便匆忙赶来,请父皇降罪!”(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