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蒋欣瑶一身樱草色苏缎面子的掐腰斜襟长袄,领口袖口笼了一圈灰鼠毛皮,头上插一对白玉簪,襟坐在母亲下首,看着满屋子莺莺燕燕,心中后悔无比,脸上却还端着笑。
沈府大太太荀氏打量眼前这个女子,皮肤细润,樱桃小嘴,一双眼睛生得尤其好,灿若繁星,怪道儿子上了心。
荀氏笑道:“到底是南边的水土养人,瞧瞧四小姐,再看看我们,可不都成老婆子?二太太好福气。”
顾氏温和道:“大太太谬赞了,贵府小姐们金玉一般的人,让我这个头一回上门的,生生看花了眼去。”
蒋欣瑶暗叹道:亲,要不要这么夸张,我不过是拒了你儿子的求亲,你却把沈府出了门子的,没出门子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叫到跟前,一个个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我,敢情围观熊猫呢,这门票钱怎么算啊?
荀氏笑道:“阿英啊,你这四妹妹,可把你比了下去。”
沈英笑道:“别说四妹妹了,这屋子里我还能比过谁去?比通身气派,谁敌得过大伯母您,比年轻美貌,谁比得过这些个妹妹们,我啊,可不就成了那没把的茶壶——光剩下嘴了。”
嗤嗤的笑声传来,蒋欣瑶只得垂下眼睑,装模作样的拿起手边的茶盏,润了润喉咙。
沈家大老爷沈俊共有一妻三妾。
荀氏今年整四十,观其相貌,年轻时也是一美妇人,育有二子二女,均已成家,只余小儿子沈力因从小跟着沈老太爷过活。他的事,沈俊夫妇说不上话,插不上手,一切均由老爷子定夺。
蒋。沈两家的事,荀氏早有耳闻,一直想见见小儿子的意中人,奈何总没有机会。
荀氏轻瞄了大媳妇一眼。只听那叶氏笑道:“蒋太太,四妹妹生得这般好,定了人家没有?姑娘家的姻缘,最是耽误不得。”
此言正中了顾氏的伤心事,她苦笑道:“还没呢,蒋府初来京城,不到一年,我一内宅妇人,也不认得几个人,再慢慢相看吧。”
荀氏轻扫了蒋欣瑶一眼。笑道:“周老太太原是侯府大小姐出身,虽说久居南边,到底也在京城生活多年,眼光是绝好的。二太太只管宽心。”
顾氏不愿多说,只淡淡道:“一切。自有老太太作主。”
荀氏脸上缓缓牵出个笑来,意味深长道:“听说四小姐平日里最爱读书,女红也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蒋欣瑶刚刚放下茶盏,细细品味沈府的茶水,刚有几分心得。听得荀氏的话,心头一紧。
听说,又是听说,听谁说?只见她不紧不慢的用帕子掖了掖嘴角,笑道:“伯母,实际上我啊。是琴棋书画一窃不通,书倒是读过几本,打发时间罢了。”
荀氏不由笑道:“好个实诚的孩子。要我说琴棋书画也不过是修身养性的玩艺,通不通的,倒也无所谓。我年轻的时候。就没习过。姑娘家,和顺贞静,端庄诚一即可。”
顾氏附和道:“二太太说得在理。”
荀氏又笑道:“听说四小姐从小跟着蒋老太爷过活?”
欣瑶对“听说“两字颇为反感,却不得不点头道:“正是,侄女从小就跟着祖父在苏州府乡下长大。”
荀氏道:“我家那个活祖宗也是,从小就跟着老爷子,我这个做母亲的,倒是靠了后,他的事,半点话也说不上。”
顾氏陪笑道:“沈公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材,前程不可限量,沈老太爷偏宠些,也是自然。”
荀氏似有似无的又看了欣瑶一眼,道:“宠得太过,也不行,哪能什么都由着他性子来。我啊,别的不求,只求他找个温柔贤淑,谨言慎行的媳妇回来管着他,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就心满意足了。”
顾氏笑道:“天下当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以沈公子的眼光,沈太太肯定能得偿所愿。”
荀氏看向顾氏,笑得一脸得意道:“借二太太吉言,我啊,就盼着这一天。只是这个不成器的,给他相看过多少家小姐,总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都拒了去,偏我们家老爷子护着,眼看着都十九了,还在军中混着,跟一帮子粗人一道打打杀杀,可不是急死个人吗?
荀氏顿了顿,话峰一转,慢悠悠道:“四小姐,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一屋子的大姑娘,小媳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目光齐刷刷的转向蒋欣瑶,竖直了耳朵。
顾氏神色一敛,刚想出言相对。
沈英见状,赶忙道:“大伯母,姻缘啊,月老都牵着线呢,跑不掉。您啊放一百个心吧。”
按理说,荀氏这话说得无理,当着蒋欣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谈论自己儿子的婚姻大事,并且让人家对她儿子为什么不成亲发表意见,断不是一个有素养,浸淫上流社会多年的官太太该说出来的话。
欣瑶心中暗骂道,我了个去,你儿子成不成亲,跟我有一毛钱关系。
蒋欣瑶灵机一动,素手一伸,慢慢的端起茶盏,笑道:“伯母,精茗蕴香,借水而发,无水不可论茶也。择水先择源,水有泉水、溪水、江水、湖水、井水、雨水、雪水之分,虽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但是什么茶用什么水也是有讲究的。”
众女不由的奇怪蒋欣瑶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武夷山产的大红袍,乃茶中极品,吸收以梅花,木瓜等物的香气,梅能傲雪,自然用雪水为最佳。
碧螺春产于洞庭山区,那里太湖碧水,烟波浩渺,自然用湖水为上。
欲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龙井即是地名,又是泉名,西湖龙井,以泉水冲泡最为佳。
沈公子就似这名茶,唯有用最适合他的水质,才能冲泡出香郁,形美的茶水来。正可谓,名水伴名茶,相得益彰。
伯母,似沈公子这般人品,门第,却能放下身段,吃得苦,耐得劳,正可谓厚积薄发。想来不久,便能找到最适合他的水源。”
众人暗叹,好个聪慧的姑娘,这般人品模样,配沈力这活祖宗,倒是沈府高攀了。
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愿意听旁人夸奖自己的孩子?荀氏哈哈笑道:“真真是个玲珑剔透的,四小姐这番话,甚得我心,孩子,来,到伯母身边来。”
蒋欣瑶依言款款走到荀氏身前,轻轻一福。
荀氏拉过欣瑶的手,从手上退下一只水色俱佳的镯子,就势替欣瑶戴上,笑道:“好孩子,头一回见面,没什么好东西,这只镯子拿去戴了玩。”
欣瑶回首看了顾氏一眼,见母亲微微点了点头,方才谢过荀氏回了座。
众人见状,心下各有滋味。
沈英背过身,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水,心里念一声阿弥陀佛。
原本这次沈家宴请,蒋家并不在宴请的范围内,偏祖父心血来潮提起旧年去蒋家作客一事,并轻描淡写的说了句来而不往非礼也,府里这才挑了个好日子,特意单独给蒋家下了帖子。
蒋沈两家议亲的事,沈家大房诸人早有耳闻,大伯母明里,暗里常向她打听四妹妹为人,沈英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当年的事她最是清楚,婶婶之所以拒了沈家,根源还在老太太身上,若老太太不是偏心太过,也不至于阴差阳错的弄得这般尴尬的境地,生生把一门好亲差点结成仇家,哎!
大奶奶叶氏同时也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幸好小叔子与蒋府的婚事没成,若不然,沈家还有她大房什么?都说么儿得宠,别看公公婆婆嘴上不说,暗地里还不是向着么儿。老爷子眼里除了那个活祖宗,有过谁?
以四小姐这般人品相貌,若小叔子得了她,可谓如虎添翼。这沈家的家业,早晚一天落在这对夫妻身上。老天保佑那个活祖宗一辈子不娶亲才好!
蒋欣瑶回了座,暗中也念了声阿弥陀佛。她若知道这屋子里早就有人念过这句,且不止一人,以欣瑶性子,怎么着也得换一句‘上帝保佑’或‘菩萨显灵’。
沈力啊沈力,求求你赶紧成亲,若不然,贵府的大门,日后她是万万不敢再进的。
若此刻菩萨能听到这屋里众女的心声,定会感叹一声,尔等凡人,诉求不同,佛祖也很为难!且姻缘这事,向来由月老掌控,他也无能为力啊!
众女略坐了片刻,便到了开席的时间。今日沈府宴饮,也没有旁的人,只蒋沈两家女眷。
沈老太爷嫡妻已逝,几个小妾均随着儿子开府别住。故沈家大房荀氏独大,自然端坐正首。
蒋欣瑶坐在母亲身旁,左手边是二嫂嫂吴氏,除了恰到好处的抬头摆个笑脸,她大部份的时间用心品尝眼前的各色菜肴。
但凡富贵人家,府里掌勺的厨子多多少少有几把刷子。欣瑶是个好吃的,又因着怡园的关系,自然不肯错过这个品尝学习的机会。
这道清炒鱼片就不错,鱼肉鲜嫩,爽口,入口即化,美中不足是鱼片腌制的时间不够,若能再长上一柱香的时间,会更入味。
荀氏暗中留意四小姐的一举一动,心道儿子眼光果然是好的,就这份淡然自若的胆识,比起旁的扭扭捏捏的姑娘来,便胜一筹,心下很有些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