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女子便是昨日在客栈和我未婚夫一起闯入的那个女人,她仍穿着一件蓝衣,袖口有夹纱花结,衣襟微敞,雪白晶亮的锁骨肌肤若隐若现,上面有着淡淡红斑,像被什么虫子咬了。
丰叔热情道:"姑娘,这家店的面已经卖光。。"
那女子一笑,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看来老板娘和你们提过这店的规矩,可我们不在这二十四碗的范围里。"
我低低冷笑了声。
杨修夷朝我看来:"怎么了?"
我摇头,表示没什么。
不过是在嘲笑这女的,还说我是什么少时失散的发小,如今我穿上这衣服,梳了个发髻就不认识我了。
未婚夫在她对面入座,捡起一双筷子,掏出手帕细细擦干后递给她,她笑着接过,两人的模样俨然新婚燕尔的甜蜜夫妻。
有如此美人相伴,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但好在我已打算毁掉婚约了,要是真的嫁给他,我这辈子一定比半梦村的刘七娘还要可怜。
我收回思绪看向黄珞,她刚令手下将那丫鬟送走,湘竹冷眼看着他们,不忘嘴上又嘲讽几句。
夏月楼静下后玩着筷子,会偶尔朝卫真望去,卫真亦如是,如若不慎目光撞上,便匆忙避开。
我趴在桌子上,想了很多很多事,最后决定现在先不去找未婚夫摊牌,尽管我急切的想知道父母究竟在哪。
师父一直保持着他世外高人的闲雅坐姿,端端正正,不时捋一把他的白色长须,坐在那对着丰叔留下的那十几个暗人摇头晃脑,眼眸半眯:"嗯,就是这样,灵山有仙,道风玉骨,为此上乘者,乃称尊也..."
我已经不忍去看那些暗人的表情了。
说实话,虽然他是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长大的师父,但我实在很想上街敲锣打鼓,呼朋引伴:"大家快来看啊!这里有个老神经病!"
杨修夷望着远处的阑珊灯火若有所思,挺拔身姿坐在繁华集市中,如玉石拔于瓦砾,仙鹤立于鸡群。
而我就是那拍着翅膀,膀大腰圆的老母鸡:"咯咯哒,咯咯哒..."
坐在我未婚夫对面的那个女子抬头笑道:"姚娘,今日你这里还真是难得的热闹,刚才似乎有过什么争执,那位姑娘怎么如此狼狈呢?"
湘竹闻言,嗤声道:"世上有句话说得好,叫自作孽不可活!"
那女子挑眉:"哦?"
老板娘过来笑道:"君琦,你不是说翠娘要做一笔面粉的买卖么,你不妨和这位姑娘商量商量。"
她说的那位姑娘是黄珞,我和夏月楼不由望了过去。
那叫君琦的女子笑道:"这位姑娘是..."
"她是锦龙堡的黄三小姐,她父亲就是益州商主黄赡。"
这老板娘竟知道黄珞的身份,不止如此,她的朋友既然有事要求人,她方才居然还一点面子都不给黄珞,难道她看这君琦不爽,存心要黄了她的面粉生意?
我好奇的看向师父:"商主是什么?"
丰叔答道:"是一个州府的江湖商会推选而出的老大。"
"有什么用?"
他看了黄珞一眼,道:"多半为黎民百姓发善意,行善举,平日里接济穷人,收留孤儿,若出现旱灾、水灾等,商主会发起募捐,送粮赈灾,往往比官府要有效率。"
我若有所思道:"这么说来,倒是个良善之辈。"
"嗯。"
我朝黄珞看去,她们大约已将我们的对话听在耳中,神色不由带上几分傲然。
卫真坐在她旁边,面若无波,静静吃着面。
黄珞身后的一个丫鬟嗤道:"怎么,知道怕了?"
我点头,道:"又是个沽名钓誉,草菅人命的,怎么不怕?"
黄珞眉头一皱,怒道:"你说什么!"
我冷笑:"有没有接济穷人和收留孤儿我不知道,反正他养的儿女和仆人都不是好东西,要么稍有不快就可以当街拿鞭子打人,要么无视王法,随意绑架勒人想动私刑。上梁正不正不得而知,反正下梁已经歪的没了形了。"
杨修夷朝我看来:"难道是他们?"
"回去说吧。"我道。
他朝卫真看去,半响,淡淡应了声。
杨修夷和丰叔虽然都没说什么,杨修夷也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对卫真忽然出现在这不会没有疑虑,此前不管,应是懒得管。
不过我着实不想让他们来插手卫真的事,更不想被他们知道是卫真把我的腰砸成这样的。说到底,我很想念二一添作五的那段时光,我一点都不想看到身边本来相处融洽的人翻脸吵架。
而且说起来,在这些事情上,黄珞才是真正吃亏的。
那个小青椒被花戏雪断了右臂,昨夜那对主仆也命丧黄泉,而我,虽然不能蹦不能跳,可到底还是生龙活虎的。
黄珞被我气的俏脸通红,那个君琦这时叫道:"黄三小姐。"
没心思去管君琦和黄珞聊些什么,我敛眉,朝我那未婚夫看去。
我想起了翠叠烟柳,想起了昨日的那家客栈,我未婚夫和这个君琦,他们在客栈里会不会也...
说不上生气,也不会再觉得伤心,只是忍不住觉得恶心和失望。
这就是我从十二岁开始时时念着的未婚夫,这就是我幻想了许多遍,觉得会对我很好的男子,这就是我去宣城开店苦苦在等的人。
不过,他不是会去宣城寻我么,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辞城?他知道我会来辞城?还是有事恰好也来了?这个有事,便是那个面粉生意吗?
想了一堆,老板娘终于将面汤端了上来,我们一看,齐齐傻眼。
好小的一碗,只有面和清汤,别说肉丁,连片葱花都没有,汤汁闻着无味,别说五十文,便是三文都不值啊。
那边春曼和湘竹还想两人共分一碗,如今看来,三碗还不够一人填饱肚子,她们估计也没了兴致,将那碗端去给了丰叔。
我将面条捞了捞,着实少得可怜,问:"这面一直都是五十文吗?"
老板娘笑道:"以前更贵,最高曾卖过千两一碗。"
我乍舌,对师父道:"师公以前该不会是纨.绔子弟吧?"
师父微微一顿,看向杨修夷:"师尊好像是你的祖辈?"
杨修夷淡淡看了他一眼:"吃面。"
"师公好像也姓杨..."我算了算,"那追溯起来,应该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了吧。"
杨修夷不做声响,提筷夹面。
其实今天从出门开始,他就有点不对劲了,整个人比我还要死气沉沉。
我也开始吃面,面条白嫩晶莹,柔滑细腻,放在嘴中一番咀嚼,劲道很好,口感十足,很有牛肉的嚼劲,但是味道有些苦闷。我再吃了两口,味道又变得复杂,我顿时一愣,竟有雪山灵芝的香气,不可思议的又捞起一团,这味道一下子熟悉了起来,我喃喃:"怎么是蜜豆糕的味道?"
杨修夷皱眉,一脸嫌弃:"分明是臭豆腐。"
师父仰头把汤喝光,点滴不剩后抹抹嘴巴:"胡说,是**!"
丰叔凑过脑袋:"怎么我这碗是白玉仙汤?"
夏月楼纳罕:"奇怪了,我这碗是凤尾香饼,这分明是面食,怎么会有糕点的味道?"
我奇道:"难道每碗都不同?"
丰叔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巧妙之处,心中想吃什么,便尝到什么,难怪叫天地面!"
杨修夷点头,沉吟道:"天之高也,无物不覆。地之广也,无物不载。心之辽阔,却可藏天地,吸万象,吞日月,纳宙宇。将心中所想全付诸于面上,当真神奇。"
师父趴在桌上,广袖及地,以手肘托腮,另一只手剔着牙缝,全然忘了此时高人该有的清闲雅姿,一幅无赖的酒糟老头模样,懒懒的开腔:"要是有人吃面时忽然闹肚子,又憋着不去拉,那吃到的岂不都是屎味?"
我们:"..."
"对了。"他掉头看向杨修夷,"你刚才说什么味道来着?臭豆腐?"我一顿,随即和师父一起大笑,"哈哈哈哈!"
师父边擦老泪边道:"你刚才在想什么?臭脚丫?茅厕?我才不信你会喜欢吃臭豆腐!"
杨修夷心狠手辣的朝我看来:"有这么好笑么!"
着实是因为杨修夷实在不食人间烟火,他眉眼高雅,面孔光洁如玉,一身清冽风华,如高山流水,月下谪仙,把他和专在市井街边才能出现的臭豆腐联想到一起,这感觉莫名的就令人想大笑。
丰叔忙跳出来维护他家少爷的伟岸形象:"怎么不可能,丫头不也爱吃臭豆腐么,我家少爷怎么可能不喜欢?"
我笑得快岔气:"杨修夷,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丰叔气得快来掀桌了:"你还笑!还不是你这个死丫头,那边写着什么田初九臭豆腐,你忘了?"
我不假思索道:"你的意思是,他要吃我呀?他又不是妖怪!"
丰叔阴阳怪气的冷笑:"你才知道么?我家少爷想吃你可是想很久了。"
话刚说完,他屁股下的凳子猛的朝后移去,他顿时摔在地上,屁股砸地,"啊哟"一声,随即又揉着屁股笑呵呵的起身:"丫头,懂丰叔意思了么?"
师父止了笑,古怪的朝我望来。
我回望他,有些心虚,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更不敢去看杨修夷。
丰叔的意思我当然懂,这世间有种说法,就是男子和女子做过那档子事后,也可以称之为,男子把女子吃干抹净。丰叔说杨修夷想吃我,那,那就是说...
心跳飞奔,我忙端起已空空如也的面碗装作喝汤,眼角余光悄悄往杨修夷脸上瞟去,这角度只能看到他的脸颊和耳根,红彤彤的,在白皙肌肤上如胭脂晕在雪地,十分好看。
他似有所察觉,骤然回眸朝我望来,黑眸明亮,有着逼人灼热,似滚烫的岩浆从我心口注入,将四肢百骸烘得一片柔软无力。
我急急避开,再也不敢偷看了。